井上靖(1907—),日本小说家、诗人。生于北海道。1949年小说《斗牛》获芥川奖,奠定其作家地位。著有《井上靖小说全集》32卷。他的散文别具一格,同他的小说一样注重人物和历史。おお
[日] 井上靖
在伊豆的我的家乡,十一月中到十二月初,是“神乐”到来的日子神乐到来,是岁暮的主角。每年不同,有的十一月就能听到神乐的锣鼓,有的要等到年末十二月。他们顺着狩野川下游一带的村子巡回演出,最后才能来到位于天城山麓幽深处的我们这个村庄。
神乐年年来,其成员也是固定的。他们是函南、韭山两个村的人。一伙由七八人组成:舞狮子的二人,相声二人,此外演奏笛、鼓、三弦琴的三人,有时夹带一个玩杂耍的。人数每年都不一样,有的一个团里只有四五个人,显得很冷清。
神乐剧团挨家挨户兜圈儿,对那些肯出大笔礼钱的人家,狮子可以进入客厅,在里院大舞大耍,然后“远征”后门口,接着表演相声和杂技。对于礼钱出得少的人家,只在前院简单地应付一下,连那狮子的动作都缺乏热情。
神乐剧团住在村中一家旅栈里。说是旅栈,平时却不见经营旅栈的样子,只有神乐来的时候,才临时成了旅馆。不知为什么,他们总不肯住进溪谷温泉旅舍。
神乐在村中巡回演出的当儿,孩子们总是耐不住性儿,也一同跟在后头转悠。对于神乐来说,似乎没有孩子的缠绕就提不起劲来。孩子们上学的时候,他们只在远处的人家和小村庄兜风儿,等孩子们一放学,他们也瞅准机会来到乡里。
孩子们不只单单跟在神乐后头转悠。他们相约般地嘴里都衔着白薯干儿和涩柿子皮,平时游玩,家里不给他们这些东西,只有神乐来时才给。
狮子无聊了,也会张开大口袭击孩子。孩子们都等着这时候。不过,还没有上学的幼小孩子,碰到这时会当真地逃开,有的跌倒了,火烈地大哭一通。
在神乐剧团中,我只尊敬那个捧狮子头的人。不知怎的,这人的脸孔看起来特别值得信赖。说相声逗笑的演员,还有演奏笛、鼓、三弦琴的演员,有些显得不大稳重。
“躲开,躲开,太碍事啦,再离开一点!”
捧狮子头的人一说,大伙便老老实实后退。要是其他汉子,谁也不去理会。即使被他激怒了,村里也不觉得什么。
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看到神乐剧团走向溪谷的一家旅馆,我们就一直跟在后头。神乐剧团和跟在后头的孩子们,排成一列,通过旅馆前面吊桥的时候,捧狮子头的那位叔叔在吊桥中央停住了脚步,窥探着桥下的河水。我觉得那狮子毕竟是狮子,它也在窥探着河水哩!
就是这样一件小事,这件小事铭刻在我的幼小的心灵里,直到现在也没有忘记。
“狮子在窥探河水!”
神乐剧团离开了村庄,村子里刮起了寒风,真正的岁暮到来了。这一年快要结束了,孩子们似乎也具有同大人一样的感慨。这时,他们乘着竹马游玩。神乐完了就是竹马。乘着竹马在冰雪融化后的道路上行走,每天都有人跌跤,弄脏了衣服,挨母亲斥骂。寒风将母亲的怒骂声带来又带走。就这样,孩子的一年也一天天接近尾声。
到了岁暮,家家户户的大人们一忙起来,孩子们就围成一堆儿,聚集在大人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这些大都是没有冷风、阳光温暖的场所,农家仓库的后面,石墙的拐角,不太宽广的空地。总之,都是大人们忽略的和平之乡,干什么也不必担心挨骂,打架、和好、欺侮别人和被别人欺侮……孩子们重复着自己独有的冬日生活。
当然,也不尽是玩。有时也干点儿生产的活计。孩子们到村公所后面,剥下冬青树皮做鸟胶,将冬青树皮的表层去掉,剩下的部分放在石板上用石头捣碎,拿到小河边洗去纤维,然后就在嘴里咀嚼。等到下巴都嚼疼了的时候,便逐渐发黏,这时再用手指扯住,拉长。嚼一阵,拉一阵,鸟胶就做成了。
鸟胶一旦做好,孩子们就闹腾开了,有的把鸟胶涂在自己头上,有的给别人涂。一旦粘在头上,就不大容易去除。到后来非用剪刀将粘连的一部分头发剪掉不可。
有时,大家一同拿出自己的鸟胶来,涂在鸟儿要来的裸露的树枝上。然而,用这办法很少能捉到鸟。可孩子们还是走出家门,到远方去安设鸟胶,这样一来,倒不觉得寒冷了。一种期待攫住了孩子们的心,说不定能逮住鸟儿呢。
幼小的孩子一味对使用鸟胶逮鸟抱着希望,可到了十八九岁的少年,兴趣就转向了网子。冬枯的田野,在鹎鸟和白颊鸟来去的地方张上网子。这办法需要要花力气砍下具有弹性的树枝。张网也要有相应的技术。幼小的孩子只有看热闹的份儿,少年中出现了张网的能手,当听到他们到田野张网的消息,孩子们便围成一团儿跟在后头。
“找鸟食来!”
张网少年一声令下,孩子们四散开去,到沿河的山上去找青树的红果。青树的红果找不到时,就使用朱砂树的红果。
幼小的孩子所能干的就只是这个。不过,寻找红果又是多么生动有趣的活儿啊!
一到岁暮,孩子们常常聚集在库房的后门,因为库房的北窗下有一棵柿树,枝头上坠着十个到十五个硕大的柿子。
这柿树只有我家才有。阿冈奶奶特地将柿子留在树上眼望着它成熟。谁知刚刚泛红,鸟儿就飞来啄食,或许因为果实本身的重量,有的从树上掉落下来了。这时的祖母是最扫兴的了,说扫兴不如说愤怒更恰当。
“这些乌鸦真没办法,混账!”
弄不清罪犯是乌鸦还是别的鸟儿。被当成罪犯的乌鸦也好,别的鸟儿也好,都未曾在那儿露过面儿。可阿冈奶奶只顾生气,仿佛犯人就藏在那儿。
虽不是犯人,但随时都会成为犯人。孩子们每日围在这儿,即使在库房的后门玩耍,也总是时时想起什么似的转到北窗下,抬头望着柿子树。每当看到这些孩子,阿冈奶奶就说:
“不行不行,夏天的蜜橘、柚柑什么的,都可以给你们,只有这柿子不行。这是柿儿的,不是给你们吃的。”阿冈奶奶的话,连幼小的我听起来都觉得太小气。她最后说:
“好啦,到别处玩去吧。”
她总不忘记把孩子们从树旁赶走,孩子们乖乖离开了,过一会儿又都跑回来。
“真馋人哪!”
有人老老实实地说。
“已经变红啦。”
有人频频抬头张望。
要是其他果子,阿冈奶奶也会多少拿回本家或分给周围的人,惟有这柿子例外。因为她认定这应该是幼小的我吃的东西。阿冈奶奶自己也很少尝一口,这确实是属于幼小的我的。
乌鸦要来啄食的时候,阿冈奶奶就托邻居把柿子收下来,装在米囤里。
我每天吃一个又红又熟的柿子,有时切开一半分两次吃。晚上不许吃,说身子会发冷。
“给您半个儿吧。”我说。
祖母总是不肯伸手来接,如果多了倒也罢了,毕竟只有十个到十五个,祖母只给我一个人吃。
到了年关二十八九日,出外打工的乡亲都回老家过年来了。人数虽说不多,可每次马车一到,总有两三个归省者下来。有的是村里小学一毕业就到镇上谋生的少年,有的是阔别多年才踏上故土的拖儿带女的夫妇。
我们听到马车的喇叭声,就停止玩耍,一齐跑到停车场去。我们想看看什么样的归省者从马车上下来。那些人有的眼熟,有的初次见面,他们都拎着包袱或提兜儿。
我们站在稍远的地方,观察着这些归省者。他们穿着带有异乡风味的衣裳,连脖子上的围巾,头上的礼帽,都带着另一种情调。
“哦,是我叔叔!”
有时跑出去一个孩子,嘴里叫着。那是在归省者中认出了自己家人的面孔。这出乎意料交上好运的孩子,一旦跑出来,又马上回到小伙伴中来,朝着家人脚边的提兜努努嘴:
“那里头装满了好吃的,有馒头、羊羹。”
其余的孩子立即心烦意乱起来,沉默不语。照大人的话说,世道完全变得不成样子了。本来是一同到停车场来,菩萨为何单单使一个孩子交上好运呢?这个孩子离开小伙伴,为证实自己的好运,开始向自家方向跑去。
马车上下来的归省者各自走散以后,孩子们又一如平常,回到了原来的游戏之中。有的骑竹马,有的去看捣年糕。他们和归省者们行李中装来的东西是无缘的。然而,欢乐的新年正渐渐向他们走来,这新年将公平地来到每一个孩子的身边。
这时候,丰桥的母亲寄来小包,有时包着点心,有时包着新衣服。这衣服一到,阿冈奶奶就叫我穿上试试,她嘴里一边不停地唠叨,一边将衣褶拆开又缝,缝了又拆。
二十九、三十两天,孩子们到熊野山这座小山背后的乡村墓地扫墓。说去扫墓,其实不是自己干,而是跟着大人们一道去。
本家的墓地每年都由阿友君管理。这时和平常不一样,墓地十分热闹,大人们都来扫墓了。本家的墓地有两处,一是祖先们的墓,一是曾祖父洁的墓。
在阿冈奶奶的影响下,我总认为曾祖父洁是个特别的人物。只有他的墓由阿友帮忙祭扫,向墓石上洒水,拔草。我的同游小伙伴阿幸、阿和、阿季、阿为都来为曾祖父洁扫墓。
“你们不要为别家扫墓,去扫自家的墓吧。”阿友说。可没有人听,管他是自家的墓还是别家的墓,有谁会介意。无论哪家的墓,只要能大家一块儿干就行。
我们知道,墓石下面躺着死者,但不因此而感到有什么特别。我们在墓石与墓石之间转着圈儿跑,有时干脆坐在土馒头上,挨了阿友君好一顿骂。
现在,这熊野山的墓地又躺着阿冈奶奶,也躺着我的父亲。阿冈奶奶去世的时候,在距离埋葬曾祖父洁的本家墓地的不远处,另开辟了一块新墓地。阿冈奶奶也许想躺在曾祖父洁的身旁吧,可那里躺着正妻阿广奶奶。她生前和曾祖父一起生活,死后却把位置让给了阿广奶奶。
扫墓结束,剩下的就是栽插门松的事了。这差事也由阿友承担。到山上砍下松枝,在本家和库房两处都栽上了门松。本家的门松大,库房的门松小,我为此而感到不平。
“门松再大,也不会使新年格外热火呀。”本家的祖母虽这么说,但她还是让阿友将库房的门松换成了大的。
库房的新年只有两个人过。阿冈奶奶除夕为煮年夜饭要干到很晚很晚。她不计较门松的大小,只要新年盛宴不完好地摆上桌面,她就一刻也放不下心来。其实,她为曾祖父制作的新年佳肴,结果是完完全全变成了我的腹中之物。
陈德文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