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刑场
那是一个初秋时节,满畈的稻子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弓着腰,微风拂过,忽左忽右地向人们点着头。那成熟待收的庄稼,在正当顶的阳光照耀下,金灿灿,银闪闪。
一辆解放牌汽车紧跟在警车的后头,从国道线上下来,驶进了那片翻着金浪的稻田。路两边,“呱呱”叫个不停的青蛙,被一阵陌生的警笛声惊呆了,齐齐地停止了奏乐。田埂上的青蛙立刻蹦到了稻田、水沟里,眼睛鼓得大大的,不解地望着面前走过的怪物。
车上被六名武警战士押着的那个刚刚被夏河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的九山粮库女会计方克村被奸杀一案的强奸杀人犯施三尧,拼命地抬着头望着面前那熟悉的稻田,那熟悉的土路,那熟悉的山村……他本能地挣扎了几下,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脚都被绳子捆着。尽管两名执法员按住了他的手和头,但他还是使尽了全身仅有的一点力气,一次再次地扬起头,向周围张望。他知道,过了这片稻田便是牛记山,再过一会儿,到了那座小山上,他亲手种下的这稻子,这生他养他的施凉村,这美好的世界,将再不属于他了。他想利用属于他最后的一点时间,把他们的施凉村,把这满畈的庄稼,把夏河市的山川,不!把整个世界看个够。汽车路过他家承包的那一片稻田,他仿佛看到他种下的稻子正在向他招手,告诉他说:“三尧啊,三尧!你不能走。你回来吧,我们等着你!”他仿佛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正在召唤他的这些稻子更可爱;他仿佛觉得庄稼在挽留他,施凉村在挽留他,整个大地都在挽留他。此刻,一种留恋生活、强烈的求生欲望就像一座将要爆发的火山。
“不!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要回来收割我种的稻子,我要……”
忽然,他扬起了脖子,瞪圆了眼睛,从嘴缝里挤出了几句话:“我——我有话要说,那女人不——不是我杀的,我要——我要活——!”
“放老实点!”
执法员把套在他脖子上的细绳,往后拽了拽,并把他的头使劲往下按了按。
他还是拼命地挣扎着,嚷嚷着。
警笛声传到了施凉村,人们潮水般地涌了过来。
枪毙犯人对于施凉村的人来说是那样陌生。一些好奇的人想来看个热闹;年纪大的老人想看看今天就要绑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施三尧,究竟还是不是昨天的那个施三尧;被挤得“哇哇”乱叫的小孩,是想看看什么叫犯人。黑压压的人群,一个个踮着脚,伸着脖颈,仿佛是一群受过惊吓的鸭子。人群中,戴着两顶破草帽的是三尧的两个哥哥大尧和二尧。弟弟四尧也扔下了手里的水牛跑了过来。而人群中,呼喊三尧的声音压过了嘈杂声。
“三尧!”
“三伢子!”
“三尧哥!”
“……”
施三尧踮着脚,伸直了脖子,眼睛就像雷达一样地在人群中拼命地搜寻着。
年轻的姑娘他无暇顾及,友好的伙伴也一扫而过,他究竟在找谁?
他在寻找着两个人。
一个是村里的长者施大爷。他小的时候,常和施大爷到牛记山放牛,是施大爷给他讲了很多很多好听的故事,至今还记忆犹新;是施大爷教他唱会了牛记山的山歌,至今仍会唱;是施大爷教他怎样做人,他永远忘不了施大爷这样善良的老人。临别前,他多想看一眼施大爷啊!可是,他怎么也看不见施大爷的身影。忽然,他发现远处的村头一座土窑上站着一个人。他想,那一定是施大爷。
的确,他没猜错。年逾古稀的施大爷此时拄着一根放牛棍,站在那土窑上,拈着他那花白的胡子,望着黑压压的人群,连声叹道:“哎,这三伢子怎么会呢?”
施三尧把头偏向了左方,把身子往下缩了三下,以示向施大爷鞠的最后三个躬。
施三尧要寻找的另一个人,就是他的娘。
“也许娘仍卧病在床,也许娘正在为儿伤心,也许娘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儿正在生气,根本没把儿今天要走的事放在心上,也许……”
就在他把头转向右方的一刹那,怎么也没想到,最后见到的一个人果然会是他的娘。
“娘!”
他不顾执法人员的强制,硬想挣脱绳索,身子猛地向左蹿了一下,大叫一声。
他的娘身穿一件土布衫,站在路旁一动不动。瘦削的脸庞没有挂一滴泪,她左手拿着一个橘黄色的香瓜,右手向上抬了抬便放了下去。那举动好像在说:“三儿,你去吧,娘没什么好给你的,只有送一个你最喜爱吃的香瓜。你还是娘的好儿,娘了解你,你绝对不会去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儿!”
施三尧不敢相信身患疾病卧床不起的娘,今天竟奇迹般地站得这样的直。他暗自庆幸一定是那一大笔钱治好了娘的病。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满足感。刚才他路过责任田,看到了自己种下的稻子,着实不想死。现在见到了自己的娘,倒觉得死也罢了。娘能站起来,儿倒下也算是尽了一份孝心。
汽车停在了山坡下的一个水塘边。刑场指挥员,也就是该案的审判长曾安崎,以及执行临场监督任务的市检察院刑检一处处长栾西沛和法医、执法员等人,已在一个小土堆周围等待着。执行手是一个武警上士班长,他手持一支“56”式半自动步枪,子弹已推上了膛,站在土堆旁待命。施三尧被执法员从车上架了下来。他的脸色苍白,两腿痉挛,惟有那两只眼睛,瞪得就像一支平行双管猎枪的枪口,黑洞洞、圆溜溜的。他把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那张笨得出奇的嘴上。人到了这时候,任何胆怯与羞涩都顾不上了。他决定要用平生最后的力气,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我有话……我有……”
他刚冒出几个字,执法员就用手拽了拽那绳索,没说出的话都被堵回去了。
“等等!”
多次执行临场监督任务有着丰富经验的栾处长扬起了右手,大喝一声。
“你有什么?”
审判长向施三尧身边走去。
双膝跪在地上的施三尧半晌没说话,只是用眼睛将周围的每一个人都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栾处长身上。
“他在看什么?他究竟要说什么?”
每一个人心里都在打着鼓。
“快说,你有什么?”审判长又催问。
施三尧呆若木鸡,对别人理也不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栾处长。大概是栾处长长着一脸络腮胡,显得很老成持重的缘故,他把生的希望寄托给了他。
“我有话要跟这位检察官讲!”
平时说话都不成句的施三尧,现在这句话竟讲得如此利落。
栾处长与审判长咬了咬耳朵,其他人退出了五米以外,执行手还是站在他的身后。栾处长和审判长一左一右来到他的身边。栾处长弯着腰问道:“有什么话,你快说!”
“那女人不是我杀的!”
“是谁?”
“是一个叫乎乎的人杀的。”
栾处长“嗖”地一下抬起了头,稍稍镇定后又追问道:“你再说一遍,是谁杀的?”
“检察官,我一个快要被枪毙的人,不敢撒谎,真的是一个叫乎乎的人杀的。”
“他是哪个单位的?”
“我只晓得他是九山粮库的,他姓什么我不晓得。”
栾处长顿时觉得头如五雷轰顶,脑袋就像被炸裂一样。他眼冒金花,两腿发软,胸堵气喘。他用右手紧紧地捂在头上,强力控制着自己,转身走到审判长这边来。
“案情可能有重大错误。”
审判长与栾处长一边往外走,一边疑惑地说:“这个案子证据很确凿呀。”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看他是怕死故意编造假情况,想拖延时间。”
栾处长默不做声,只是摇了摇头。
“栾处长,你的意思是……”
栾西沛心里明白,这起案件一直是在他亲自监督下经办的,早在公安机关侦查期间,他就介入过案情。从案卷材料看,被告人犯罪的动机目的明确,犯罪事实清楚,且有凶器、书证以及鉴定结论等大量证据。因此,今天只要他坚持按判决执行的意见,施三尧就会与牛记山为伴。将来无论何人复查此案,结论都不会改变。但在这时候,栾处长要立即回答审判长的话有多么的艰难。他要考虑,如果他提出暂停执行的建议,施三尧讲的又是假话,那么,作为临场监督人,他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他要考虑,如果施三尧讲的是真话,那么,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在这种非常的情况下,他有一种站在疾驶而来的火车前面,如不迅速决断,火车就要碾身而过一样的紧迫感。时间容不得他过多的考虑,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头顶上的这颗国徽。他仿佛觉得这国徽就像面前的那座山,不!比山还高,比山还重!
“人命关天,非同小可。”他攥紧了拳头,咬了咬牙,站在审判长的面前铿锵有力地说,“我建议暂停执行,不管有什么责任,都由我来承担!”
2.栾西沛夜不能寐
施三尧被拉上了汽车。
这时候,太阳已西斜。
现在的施三尧,把脖子伸得老直老直的,他似乎觉得自己已有了生的希望,他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他觉得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亲切。他再看那片稻子的时候,仿佛它们仍在招呼主人的归来。而栾处长却无心欣赏景色。他在警车里靠在座背上,左手托着右胳膊肘,右手掌叉在额前,脸上阴云密布,他在苦苦地思考着……这么一回去,将意味着什么?他有一种预感,在不久的时候,可能要失去什么,他摸了摸脸庞上那一片片络腮胡,每一根胡须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如果施三尧说的是假话,我该怎样向组织交待?如果施三尧说的是真话,我又该怎样向妻子交待?……哎!我该怎么办……”他一次又一次地问着自己。最后,他决定还是先找领导汇报。
一下车,他直奔检察长办公室。
“老栾,有什么事这么急?”
黄检察长正准备下班,将提到手里的包又放了下来。黄检察长见他一副紧张的面孔,断定一定出了什么事。
“执行得不顺利?”他又追问了一句。
“检察长,本案可能有重大错误,我已建议暂停执行,而且案情有可能牵涉到我的儿子。”
“什么?有错误?你的儿子?……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检察长拿出一支香烟,可是没有递给他。栾处长也摸出一盒烟来,用手在里面抠了半天也没抠出一支。烟盒抠破了,黄检察长听到了响声,这才将手里的一支烟递了过去。接着,办公室开始烟雾缭绕。黄检察长细心地听着栾处长的汇报。墙上的挂钟“当当”响了两下,他们才意识到还没有吃饭。
每当执行这样的任务回家,贤惠的妻子总是要准备几个菜,让他喝几盅酒“去去邪”。今天,适逢星期六,正好儿子、儿媳也回来了,这下可忙坏了她。这不,她正忙活着今天的晚饭。她炒了一盘鸡蛋,炸了一盘花生米,烹了一条鲤鱼,另加一盘瘦肉炒豆角,又拿来一瓶洞庭老酒和两个玻璃杯,吆喝着她儿子:
“乎乎,今天你陪着爸爸好好喝几盅。”
“好,来啦!”
嗜酒如命的儿子,巴不得每个星期能回父母身边过礼拜。他打开了酒瓶给父亲满上酒。
“爸爸,您辛苦了,干一杯!”
栾西沛握着酒杯,眼睛死死地盯着儿子。
“咋的?你咋不喝?”妻子问道。
“喝。干!”
他立即收回了目光,定住了神,与儿子碰了杯,一饮而尽。
“不能让他们从我的脸上看出任何异样。”
他提醒自己。
这天晚上,栾西沛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他妻子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前三个都夭折了。第四个孩子出生后,奶奶说要给他取个难听一点的名字,这样好养,于是,就叫他乎乎。爷爷奶奶视他为掌上明珠,从小娇惯他。二老临终前,还嘱咐他一定要把乎乎抚养成人,千万别在他这一代断了栾家的香火。这些年来,他在紧张的工作之余辅导儿子的学习,送他上了中专,毕业后当了粮库的技术员,还连续三年被评为粮食系统先进个人。他整天忙于办案,自从乎乎结婚离开他们后,也就很少顾及他。他不敢相信乎乎会干出这种事来,但如果方克村被害的事真的是乎乎所为,也只好让他去了。尽管乎乎是他的爱子、独苗!嫉恶如仇的栾西沛,决不会让一个沾有血债的孽子活在人间。
“那可怕的结果,妻子能承受得住吗?”他问着自己。
夜深了,风渐渐停了下来,心中的江海只有微波在轻轻地荡漾。
“西沛,你去把乎乎叫回来,他外婆来了。”栾西沛的妻子欧阳晒在说梦话。
她一翻身,把左手压在了栾西沛的胸前。栾西沛侧过身来,把妻子的手拉到自己的嘴边,用手梳了梳她那散开的头发,抚摸着她的脸庞。顿时,一种内疚感油然而生。
“欧阳晒,我戎马生涯十五载,你跟着我风风雨雨有十年。四个孩子只保住了一个,为了我的事业,为了乎乎,你含辛茹苦多不容易啊!原本想转业回来后,好好还还欠下你们母子的‘债’。却谁知,司法机关案子多,工作忙,很少照顾你和孩子,旧账未还新债又添,我欠下你们的太多太多!现在,乎乎如果真的出了这样的事,我该怎样向你交代呀!”想到这里,他觉得喉咙管发哽,他流泪了!这是他在夜深人静没有第二个人看见的情况下流的泪。
他感到胸口堵得慌,干脆坐了起来,从桌子上摸了一支香烟。一根火柴,照亮了这间九平方米的卧室,照亮了妻子的脸,同时也看到了自己那映在墙上的影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那烟驱走了堵在胸口的异物,这才觉着好受些。
月亮早已下山,鸡啼数遍,而看守所第七号预审室里却还亮着灯。检法两院的干警对施三尧的讯问仍在紧张地进行。
第二天上午,栾西沛不忍心去打扰老检察长的星期日,可是想了想,总觉得不去心里又憋得慌,他毅然踏进了检察长家的门槛。扑了空后又来到了检察长办公室。他诚恳地向检察长提出,如果查证属实,建议尽快对凶手采取果断措施。老检察长站了起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两人相视良久,相对无言。那四只粗壮而温柔的手还在抖动着。栾西沛的眼眶中,将要涌出的泪水被他强力地截了回去。而老检察长的眼眶却已湿润,他用右手在栾西沛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老栾啊!你真是……”
3.紧急联席会
下午3时,检法两院的紧急联席会在检察院会议室举行。根据法律规定,栾处长应当回避,不能再参与此案的工作了。接替他办理此案的是刑检二处副处长王卓军。会上,昨晚参加讯问施三尧的办案人员汇报了情况。他们介绍说,施三尧一再辩解方克村不是他杀的,是九山粮库一个叫乎乎的青年所为,但拒不供出是怎样知道乎乎杀害方克村以及原来承认自己杀人的原因。经过与会人员的讨论,基本统一了这样一个认识:本案可能有重大错误,应当及时查清。最后,会议做出了三项决定:
一、立即将案情向市政法委员会汇报;
二、由检察院与市公安局共同研究下步工作方案,尽快成立专案组,就施三尧供出的新问题展开调查;
三、案卷材料由法院退回检察院。
一个半小时的会议结束了,大家都已离去,惟有王卓军迟迟不离开会议室。他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桌子旁,思考着施三尧供述的真伪和下步工作方案。他习惯地在他那个巴掌大的工作记录本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的问号:既然施三尧不是凶手,他为什么对作案过程如此清楚,而且又是那样的吻合?他是怎样知道方克村是一个叫乎乎的人杀的?乎乎,何许人也?
市政法委员会谢书记听了汇报后,“三长”(公安局长、检察长、法院院长)都打开了笔记本,准备记下谢书记的指示。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在他们看来如此严肃的政法委员会上,谢书记没作什么指示,而是给大家讲起了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