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正值人们下班的时候,县政府门前200多米处,一群黑压压的人正朝着县政府走来。打头的两个人是艾走堂和向喜通,在他们身后,八个人抬着的一口大棺材,油漆黑得放亮,棺材内装着靳伍绪的尸体。棺材两侧的黑布上贴着白字,一边写着“强烈要求县政府抓出杀人凶手”,另一边写着“农民企业家靳伍绪同志永垂不朽”。这群人所到之处,围观的人数以千计。汽车的鸣笛声,人们的嘈杂声,混成一片。县政府前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几名警察上前制止也无济于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事态越闹越大,像这样“闹尸”的事在丰梓县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县政府大院终于作出了反应,就在棺材即将到达县政府门前时,从里面急匆匆地走出一个50岁左右身穿半截袖衬衣的男子,这人就是丰梓县的副县长陶显能。他站在大门口,左手叉在腰间,右手指指点点地:“胡闹!这简直是胡闹!你们竟敢把尸体抬到县政府来,还有没有王法!”他向前走了几步,又指着靳飞磺:“靳飞磺,赶紧把你爹抬回去,要不然我下令让公安局拘留你!”
靳飞磺命人放下棺材,然后,不慌不忙、不快不慢地说:“陶县长,要我把棺材抬回去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陶显能问。
“你必须下令让公安局把杀害我爹的凶手抓出来,为我爹申冤。”
“你爹是被狗咬死的,公安局已有了结论。”
“我不服这个结论,我爹是有人报复被人打死的!”
靳飞磺就是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敢与这位堂堂的大县长理论,不得不令大家对这个“农民企业家”的儿子的胆魄所折服。不过,认识靳伍绪的人则是另一种议论:“哼!和县长讲起条件来了,也就是靳伍绪的儿子吧!换上别人,那不是老虎驾辕吗——谁赶(敢)呀?”
陶县长这个丰梓县的父母官,往日一句话,丰梓县的大地也得抖三抖。可今日,他的话在县府大院的门口,在一个“农民企业家”的儿子面前却不那么灵了,这“价”算是掉尽了。他的脸涨得像个熟透的柿子,不得不以命令的口吻说:“靳飞磺,我命令你赶紧离开,否则,我将动用刀把子(指公安机关)。”
靳飞磺站在棺材前仍无动于衷,他根本没把陶显能当做一县之长。陶显能急了,两步跨到他身边:“你快走!”说这句话时,他右手捏住靳飞磺的右胳膊,手掌使了使劲,又松开并大声喝道:“再不走我就叫公安局来人了。”
靳飞磺和陶显能的眼神对视了几秒钟,没再吱声。他朝艾走堂和向喜通打了个手势,把棺材又抬了起来,慢慢腾腾地离开了县政府大门口。
陶显能望着他们的背影,用右手将额头上的汗珠抹了一把,站了好一阵子,才转身朝办公楼走去。
七
靳飞磺家门前的院内院外都站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本村的,外乡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来了不少。艾走堂和向喜通在门前一左一右站着,不停地向来人点着头,打着手势。身着素装的范秋慧,站在靳伍绪的遗像旁,双眼红肿,神色黯然。靳飞磺从屋里出来,走到院外。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唢呐声,接着便是喇叭声、鞭炮声、嚎啕声、吵闹声。那声音揪着范秋慧的心,她双手捂着自己的胸口,眼前突然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院外随着十声铳响,两名“道师”围着棺材转了几圈,棺材便被抬了起来。抬棺材的人个个腰间系着一条白布,他们抬着沉沉的棺材,踩着乐鼓声,有节奏地向官龙山走去。棺材所到之处,纸钱雪片似的撒了一地。
靳飞飞跟在棺材的后面,一边捡着地上的纸钱,一边自言自语道:“嘿嘿,爹上山喽……”
八
宋念香正用筷子夹着一条鲫鱼往孩子碗里放,听到门外有人问:“这是靳宇成同志的家吗?”“对!对!”她见来人是两名公安人员,一边起身给客人拿凳子,一边唤着她丈夫:“宇成,公安局的同志来了!”靳宇成端着盛满米饭的碗走进堂屋,见来人是公安局的,手直发抖:“伍……伍绪叔,不!靳厂长可不是我杀的!”宋念香见他一副窝囊样子,白了他一眼:“人家也没说是你杀的,你怕什么?”
“对!我们是来找你调查靳伍绪死亡时有关情况的。你看,在你们正吃饭的时候来打搅,实在不好意思。”滕殿安一边打量房间,一边回答。
宋念香拿来两个碗,提来一壶冷茶,每人倒了一大碗。滕殿安和同来的程铎谢过宋念香,问靳宇成:“你能把那天晚上的情况和我们谈谈吗?”
靳宇成放下饭碗,右手拿着筷子,十分激动地讲了起来:
“那天很晚,我还没睡着,听到门外有声响。起初我当是猫,后来我打开门一看,把我吓蒙了……我只听他说狗、狗的,到底是啥意思,我也弄不清。事情就是这样。”
“你把当时的位置指给我们看看。”滕殿安说。
靳宇成走到门口,用吃饭的筷子把靳伍绪当时倒地的位置在地上画了个圈。滕殿安用钢卷尺量着,程铎记录着,忙碌了很久。
滕殿安和程铎从靳宇成家出来后,来到草帽厂。草帽厂的工人们见公安局的人来了,都低下头去,忙乎手里的活,没人看他们第二眼。他们无论找到哪个职工,只要听说是调查靳伍绪死亡情况,能躲则躲,能推则推,实在躲避不了就装糊涂,来个啥事也不知道。
滕殿安心里大为不快。他干了近二十年的公安工作,大小案破了几百起,可从来还没见到过这种情况。在院子的拐角处,滕殿安问程铎:“你说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接近我们?”程铎抬起头,往四周扫了一眼,不见有人,回答说:“这里必定有原因,要么是群众对我们还不够了解,或者说靳伍绪平时的为人不怎么样,要么……”
滕殿安停了下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照这么说,靳伍绪的死就更值得怀疑,他儿子靳飞磺所说的有人报复的可能性就存在。看来,我原来把问题看得过于简单了。”
他们说着话,朝厂长办公室走去。
艾走堂在厂长办公室的门口见到他们两人就赶紧禀报厂长:“老板,公安局来了两个人。”靳飞磺跷着二郎腿:“叫他们进来!”
“是!”艾走堂向他们迎了上去:“我们靳老板在办公室恭候,二位请!”他弓着腰,右手一摆。
滕殿安、程铎两人一走进办公室,就见到一个人端坐在办公桌前。但靳飞磺对他面前站着的两个人却视而不见。他之所以不先开口,是要看看这两个公安人员对他要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你就是靳飞磺吗?”滕殿安的这句话很快打破了僵局。
靳飞磺并未马上回答,艾走堂却接上了话:“对!对!他就是靳老板的二公子,现在是草帽厂的厂长。”靳飞磺瞅了他一眼,“走堂,你是不是该……”艾走堂笑嘻嘻地说:“好!你们谈,我到车间里去看看。”说着退了出去。
“你们总算是来了,我当你们不来呢!”靳飞磺一见两名公安人员进来,话中带着刺。
程铎是个眼里从不揉沙子的人:“靳飞磺,你……”
滕殿安拦了他一把:“靳厂长,我们今天是依法执行公务,请你积极配合。”
靳飞磺一下站了起来:“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们要是把杀害我爹的凶手抓出来了,我给你们发一万块钱的奖金。我靳飞磺说话算数!”
“靳飞磺,我们不是你花钱雇来的私人侦探!”程铎气愤地说。
滕殿安并未生气,而是“哈哈”笑一阵:“靳厂长不愧为农民企业家,既然靳厂长这么器重我们,哪有不要之理。我们不妨先立个君子协定,到时候我们来领奖金你靳厂长可是要签字哟!”
“我保证亲自给你们每人开一万块钱的现金支票。”靳飞磺得意洋洋的样子,他根本没有理解滕殿安所说的那句话更深的含义。
九
宋念香正忙着在家擀面条,草帽厂的一个工人急匆匆地来到她家:“念香,小老板叫你到厂里去一下!”
“什么时间?”
“现在就去!”
宋念香急急忙忙往厂长办公室走去,刚一进厂部的门,与鞠怀叶撞了个满怀。
“这么急干啥去?”
“厂长找我有事!”
宋念香进去后,鞠怀叶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有事,都下班了有啥事?”他心里这么想着,决定去看个究竟,也朝厂长办公室走去。
靳飞磺正坐在办公桌前,艾走堂和向喜通像哼哈二将似的左右两边站着。宋念香跨进厂长办公室的门,见这架势,心里突然慌慌的。
“厂长,你……”她问道。
“念香,我今天找你来干什么,不用我说你也明白……”靳飞磺把“明白”二字说得很重。
“我……我不明白。”
“胖女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爹临死前告诉你们是谁杀了他,说!”靳飞磺用手往桌子上一拍,茶杯都跳了起来。
“我……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你爹只说狗,狗的,他确实没讲是谁。”
“你老老实实地讲了,靳老板是不会亏待你的。”向喜通假惺惺地劝她。
靳飞磺走到宋念香的跟前,小声地说:“只要你讲了实话,我奖你1000块钱,怎么样?”
“对!你说了吧,老板的钱是大大的有!”向喜通又凑了个热闹。
“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给我一万块钱也没用!”
“你这个臭女人,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说,是谁杀了我爹,是不是你这个臭婆娘!你早就咒过我爹,想叫他早点死。是不是你,快说!”靳飞磺用手指着宋念香的鼻子尖。
“你血口喷人!”宋念香气急了,话到嘴边冲口而出。
靳飞磺拉磨一样转了两圈,气急败坏地说:“好哇,看来你是想蹲‘五步房’了!老子倒要看看你这张嘴有多硬?”他朝两个喽啰挥了一下手,艾走堂和向喜通一左一右拧着宋念香的胳膊,就往“五步房”拖去。
提起“五步房”,靳同村的人就谈虎色变。他们将“五步房”与日本鬼子和大灰狼相提并论。这是利用两间房子中间的过道改成的一间狭窄的小房,因为只有五步长,故称“五步房”,是靳伍绪专为“违反厂规”的人准备的。草帽厂的人,靳同村的人,上冲乡的其他百姓不少都曾光顾过。“五步房”门上用毛笔写着“仓库重地,闲人免进”八个黑字,门虽不大,却挂着一把几斤重的铁锁。艾走堂用钥匙打开了门,向喜通一把将宋念香推了进去,然后两人像饿狼一样扑了进去,三把两把扯碎了宋念香的衣服……
十
村庄的夜晚漆黑而宁静,但范秋慧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那“五步房”里女人的哭喊声一直响在她的耳边,仿佛自己也在“五步房”,那凄惨的声音就是自己的。那天晚上,她也是这样地哭过,喊过……
两年前,她年轻的丈夫在地里被蛇咬了,撇下她们祖孙三人。还在她悲痛欲绝的时候,靳伍绪就托媒人找上门来。她死活不从,好心的婆婆叫她扔下女儿赶紧跑,却不料她那个黑了心肝的堂叔,收下了靳伍绪的5000元“彩礼”,强拉硬拽把她塞进了花轿,抬进了靳伍绪的家门。
她那天滴水未进,哭哑了喉咙哭干了泪。当她醒过来时,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这张床上。她要撞墙,她要上吊,她要逃,却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为了婆婆和女儿,我一定要活下去!”这就是她后来活下来的精神支柱。
想到这里,泪水从她的脸颊滚滚而下。“不!我不能让自己的姐妹再遭蹂躏。”她坐了起来,穿上衣服,轻轻关上了门,朝“五步房”走去。
“五步房”里,传出女人的低泣声。她走到门前一看,一把大锁锁得紧紧的。她眼珠子一转,就蹑手蹑脚地朝着艾走堂睡觉的屋走去。她推了推门,门插着。她又转到窗前,朝屋里看了看,正好艾走堂睡在窗下,向喜通睡在里侧。她顺手拿起一根麦草,轻轻捅了一下艾走堂的胳膊。艾走堂翻了个身,她又捅了一下,“谁?”艾走堂坐了起来。
“是我!”她压低了声音。艾走堂睁眼一看,好一阵惊喜。他赤着脚,从窗户爬了出来。她拽着艾走堂的手就朝自己的卧室跑。
“秋慧,你真好!”艾走堂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摸她。
“你急什么!”她坐在沙发上,“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他挪到范秋慧的身边。
“‘五步房’里关的是谁?”
“你问这干什么?”
“你不说就算了。”
“好!我告诉你,是那个胖婆娘。”他说着又伸过手去,秋慧赶紧往外挪了挪。
“是念香嫂?你们把她关着干什么?”
“小老板要她讲出杀害他爹的人,她不说。”
“这么热的天她在里面怎么受得了。你把钥匙给我!”
“这……我可不敢,小老板知道了还不要我的命!”
“我来担当。”她站了起来,又坐到了床边。
“你……”艾走堂也跟着坐在她左侧,口水在嘴里打转。
“那好。我去拿钥匙,到时候就说是你自己偷我的钥匙开的门。”
“快去拿钥匙!”秋慧推了他一把。
艾走堂像一只耗子,眨眼的工夫就把钥匙拿来了。他把钥匙在秋慧眼前晃着:“秋慧,钥匙就在这儿,咱们先办事,后交钥匙,怎么样?”
“送到你嘴里的食还怕跑了?”
“好!我就在这儿等着。”艾走堂把钥匙递给范秋慧。
秋慧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五步房”的门前,打开房门,拉着念香的手,便迅速离开了靳家。
十一
靳同村村部。滕殿安、民警小丛和老马坐在破旧的木椅上,村长靳西祖边倒着茶,边说:“和伍绪有仇的人倒不少,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陶县长亲手树的典型,就是有报复的心也没有报复的胆呀!”他放下茶壶,坐了下来,“再说,他有两个贴身的保镖,这两个家伙都会个三拳两脚的,一般人不是对手,怎么可能是人干的?闹不好他真是让疯狗给咬死的。”
“根据我们派出所掌握的情况,全乡共有183条狗,其中,成年狗有152条,只有一条狗疯疯魔魔的,可狗的主人说发案当天它一直在家。”老马说。
“我们村除靳伍绪自家养的两条狼狗咬人外,其他狗从不咬人。”靳西祖补充道。
“根据法医鉴定,靳伍绪是狗咬死的这已确凿无疑。但是,狗是通人性的,人可以利用它去干人想干而又干不成的事。”滕殿安说。
小丛有她独到的见解:“据村里人反映,靳飞磺对靳伍绪的妻子范秋慧动过念头,他们会不会……”
“不会的,不会的。”靳西祖连摇几个头,“秋慧不是那号人,她也恨靳飞磺。”
“范秋慧现在上哪儿去了?”滕殿安问。
“听说跑回她娘家了,靳飞磺派他的保镖找去了。”靳西祖回答。
滕殿安向老马使了个眼色,老马自然明白村长在这儿多有不便,于是,他用了一个小计,“村长,有劳你大驾,到店里给我们买两盒烟来。”
“不用不用,我家里就有。”靳西祖并不理解老马的意图,刚起身要往外走,老马就拉住了他,塞上两张票子,“买两盒昊川牌的,那烟抽着顺当。”
靳西祖出门后,滕殿安立即打了个手势,老马和小丛就凑了过来。“咱们分析一下,既然靳伍绪有两个贴身保镖,那么,那天晚上为什么保镖不在他身边?”
“对!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有谁能够把靳伍绪调出村呢?”小丛皱着眉头说。
滕殿安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那天最后一个见到靳伍绪的人。这样,‘狗案’才有突破的可能。”
十二
车间里各种样式的草帽堆放得整齐有序。忙碌了一天的工人们都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靳飞磺来到刘阿谨的跟前:“下班后到我的办公室去一下,有张表马上要填。”“厂长,还是明天上班再填吧!”她请求道。靳飞磺回过头:“怎么?进厂这么长时间连规矩都不懂!”
刘阿谨站在门口,待鞠怀叶走近时,她小声道:“鞠师傅,厂长叫我到他办公室去,我一个人害怕,你能跟在我后面吗?”
“没问题。”
鞠怀叶尾随着阿谨来到厂部,阿谨刚进门,鞠怀叶就被艾走堂挡了回去。
靳同村的周围黑沉沉的,夜幕遮天蔽日地落了下来。虽说已是夏末,但暑热却更加使人难耐。
晚饭过后,人们扛着竹床,背着椅子,拿着扇子到村边土埂上乘凉。
靳西祖刚刚放下椅子,就听到靳家传出一阵阵女人的哭喊声。这声音在靳伍绪没死之前,经常能听到,村里的人已司空见惯了,因此,也就没有人去过问这些事了。可靳伍绪已经死了,现在听到这样的声音,不免有人议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