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式民居大多一宅一院,但这是一个由两栋房子组成的院落,房子的主人分别是兄弟俩—益西多吉和格桑多吉。两栋房子都是典型的藏式民居,梯形的石木结构,像佛一样坚定。弟弟的一座是新盖的,浓重的木料味道还没散去,外墙也以绛红的涂料刚刚漆过,在阳光下绚烂刺眼;另一座是老房子,色彩陈旧暗淡,像穿着一件辨不出颜色的僧袍。
从这一天开始,我们几乎每天夜晚都在藏民家里度过。藏民的房子多为四层,底层为畜圈,二层为厨房、贮藏室和锅庄房,三层作居室、经堂,四层被称为“拉吾则”。由于三层和四层的面积逐级递减,因而在二层和三层的屋顶上分别形成“L”形平台,可供晾晒粮食和家人休憩。房屋下部多为泥石结构,外表涂以白色,或者白色与石头原色相间;上部为纯木结构,漆为红色,檐头的绛红色色带下,再涂黑色色带。藏屋的结构大抵相同,我们稍不留神就会走错家门,但无论在谁家,我们都会受到相同的善待,这几乎已经成为村庄的永恒定律。这使得对这些房屋的分辨显得不那么重要。像一部预先规定了结局的小说,错综复杂的路程不会令我们感到担心。我们无法在天黑前如约回到卓玛的家中,却能从央宗那里尝到同样的手艺;在大伍龙斯交的木床上醒来时,胃里还残留着翁波家的酒液。当夜晚抹去我们的道路,躺在女主人精心辅好的床上,我甚至有些怀疑旅途的存在,被子的温度抵消了房屋的差别,我觉得自己每天出入的是一个相同的院子。
但这里是我们住过的第一座藏族民居,我们显得有些激动。我们分别在格桑家的二层找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面摆放着内地20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过的衣柜,墙上除了绘有藏族特有的彩色纹饰,还贴着刘德华、关之琳的招贴画。房屋错落繁复,我有时会顺着木楼梯上上下下,在幽黑的走廊里痴迷地寻找某一个失踪的房屋。我永远闹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在这座房子里,可能随时多几个,又随时少几个。我跟着一个孩子进入一间屋子,发现屋内仅有一名满脸皱纹的喇嘛,他的手势深奥难解。我紧盯着它们,却发现它们在一束神秘的光线下变得像少女的手一样妩媚和透明。
十二诵经
黄昏的时候,僧人开始越来越多地涌进院落。有红教僧人,也有黄教僧人。他们分别在二层两间房间里布置经堂。整个晚上,小喇嘛都在用酥油制作他们的法器和神像。在昏暗的室内,那些法器被酥油灯映照得晶莹剔透。小喇嘛靠近酥油灯,去整理那些法器的时候,他的脸也像灯盏一样亮起来,使我可以清晰看见他耳后的一颗黑痣。酥油灯在每个僧人身上勾勒了一个亮边,使僧袍上衣褶的线条更加夸张,而他们的表情,则深隐在黑暗中,就像他们的喉咙诵读的经文,混沌不清。我悉心地把经堂里的一切画在自己的记录本上,并且详细问询了所有神物的名称(由于没有汉语名称,所以我记下的均是藏语的译音),喇嘛们不厌其烦地为我讲解。可惜,记录本在以后的辗转中丢失,这使我失去了描述那个夜晚法事的精确词汇,有趣的是,我在那个晚上拍摄的照片,也无一显影。
含混不清的诵经声自夜深时响起,那时,经堂已经布置停当,喇嘛们也各归其位。屋子里除了神案,没有任何家具,所有人都坐在草垫子上。我披上红色的僧衣,坐在喇嘛们中间。一碗酥油茶在喇嘛们中间传递,他们用它驱散夜晚的寒意。我看得见碗口细腻的黑泥,仿佛专门设计的图案,一丝不苟地环绕着碗边。传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愉快地喝了几口,老喇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笑了,我看见了他的牙洞。现在,我的一切都与喇嘛们没有分别,但语言的界限却让滥竽充数的我原形毕露,当所有喇嘛的诵经声逐渐变成柔美的和声的时候,我却在跳动的灯影里昏昏欲睡。间或响起的锣鼓声冰凉刺耳,会令我突然惊醒,让我从一个梦里,跌入另一个梦里。很久以后,我感到自己已经在床上。我的梦没有开始,似乎也没有结束。
十三梦境
梦与现实的区别在于,现实中的故事可以延续,而梦却不能。时间是梦的敌人,再绚丽的梦也无法跨越时间的门槛。我们会在规定的时刻醒来,我们对于不合时宜的苏醒充满悔意,但那是我们的宿命。
在苏醒之前,我们却难以划分现实与梦。因而我们经常把梦当成现实,或者把现实当成梦。于是我们常常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判断—现实与梦没有区别。因为生命也在时间的掌握之中,所以它本身就是一场梦,一切都将在最后的一刻化为乌有。人们说浮生如梦,就是这个意思。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丹巴对我来说是现实,还是梦。中路,一个我从地图上也查不到的地方,正在我梦醒的时候等候着我。如果它依旧是梦,那么我的幸运在于,我可以选择一个合适的高度,来观察梦的全景。我的确这样做了,我顺着木梯爬到房屋高处的平台上,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峡谷的上方。
我住在格桑的那幢房子里。它与益西的房子格局完全相同。我可以爬到“拉吾则”的顶上,那是整座房子的最顶端。除了一楼与二楼之间有楼梯,房屋以上的部分没有楼梯,而是以简单的独木梯代替。所谓独木梯只是一根刻有脚窝的圆木,这让我们在刚开始的时候难免为自己的双脚担心,但屋顶以最美的景致发出诱惑,这让我别无选择。我顺着独木梯的指引来到屋顶,在接近屋顶那个洞口的时候,我就看见对面的雪山正向我压来,越来越近。随着角度的移动,我陆续看到了画面的其他部分—整幅画面是从上到下向我展开的—阳刚的山峰、肥硕的云朵、风情万种的花树,以及性情暴躁的溪流。藏式民居恰到好处地分布在雪线下面,仿佛雪山颈上的饰物。站在房屋顶上,就等于站在山的高处。风吹透了我的身体,我感到自己的肺叶像花朵一样绽开,我身体上残留的梦被它彻底吹散了,那一刻我觉得我真的已经醒来。
那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整个峡谷沉浸在肃穆的气氛中,仿佛在等待着一场庄严的法会。那样的宁静在我的生命中似乎从未遭遇过,因而,对我而言,这份彻骨的宁静反而显得有些离奇和怪诞。梦境常常因为违反常识而受到怀疑,从这个意义上说,丹巴具有梦的品质。我的常识是,我应该在这个时候挤进一列准时开来的地铁。我每天都是如此,分秒不差,别人也大抵如此,因此,我差不多能认出地铁里每一名乘客的脸—我们已经成为盟友,共同承担着时间强加给我们的使命。但是现在,地铁几乎在无穷远的距离之外,因而,可以被忽略不计。我无须支持地铁的事业,我的身体也无须接受群体的压力—环绕周围的人群正在互相成为对方的压迫者,在闷罐式的车厢里,每个人的身体都被挤压变形。现在的情况大不相同,我感到我的身体回到了身体上,每个毛孔都在呼吸,每个器官都与自然遥相呼应。
时间消失了。整个山谷履行着钟表的职能,它以光线的变化,来显示时间的刻度。我坐在屋顶上,仔细观察着大山光影的变化,日子久了,我就会知道,一座山的剪影,会在几点钟爬到另一座山冈上。最奇妙的是色彩的变化,它使一座山在几分钟后完全变成另一座,那些深隐在阴影里的鲜花会像被突然公开的隐私一样呈现出来,绚丽、炫目。如果我是画家,面对大山我会不知所措,因为我的画笔不可能与光线的变化保持同步。峡谷会成为一切艺术的嘲笑者,它会使艺术家陷入失语和尴尬。
但我仍然每天坐在屋顶平台上写作,尤其在早晨。我甘心于自己在表达上的劣势,我已经习惯于在书写的时候聆听风的暗示。我已经知道每当我抬头的时候,峡谷里的布景会发生变化,那些变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它让我生命与感情的变化与自然的变化息息相通。
十四墨尔多神山
每天写作的时候,我都面对一座巨大的雪山。益西告诉我,那就是墨尔多雪山—嘉绒藏区最著名的神山之一。益西还说,从这座山翻过去,走三天三夜,可以见到山背后有一片神秘的海子,比九寨沟还要漂亮。但是路途艰辛,所以很少有人知道。
我每天都要端详这座神山。这几乎成为我不能省略的早课。直到今日,我也无法说清它的魅力到底在哪里。宗教感从来都是理性的敌人,无所不能的科学无法进入灵魂这个场所,在那里,它的威力将荡然无存。这使我这份没有来由的崇拜显得理直气壮。墨尔多神山,几乎成为我每天希望看到的第一件事物。它像神一样纯净、安详,有着无可比拟的体量。它赋予我巨大的空间感,使得所有的生活,都在一个无比广阔的背景下展开。即使在夜里,我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更像是天上的事物。它与星月的唯一区别在于,有一条实际的道路,可以通向它的顶端。
但那只是理论上的道路,我不相信它能把我送达山顶。雪山令我望而生畏,只有神可以在上面来去自如。在神的暗示下,我们可以看到空冷的山上络绎的人影。墨尔多山从来都是人头攒动的热闹之地,只是我们过于愚钝,无法看清罢了。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钢铁一样沉默的岩石,还有永不消失的积雪—积雪的光芒使山峰永远处于白昼之中。我们看不到白若咱纳大师隐藏在山石间的手印、足迹与头像,白若咱纳的得意门生玉札宁波的足印,以及白若咱纳大师升天的道路。但是我总有一天会上去,从我第一次目睹墨尔多神山我就知道了这一点,它已经为我准备好了道路,它是我的宿命。
十五碉楼
在益西的提醒下,我才注意到房屋的帽形顶层“拉吾则”,从侧面看,均是月牙形造型。益西说,从宗教意义上讲,它们代表四方诸神;从形状上看,很像牦牛头,代表着嘉绒藏族的牦牛图腾崇拜。四角角顶除安放白石,以作诸神的象征进行供奉外,角后还专设插入嘛呢旗的钻有孔洞的预留石插板;后方中部还设有用做“煨桑”的松科。有趣的是,“拉吾则”的含义是曾经建造碉楼的地方,它暗示着这里本应是碉楼的位置,它的高度无法与碉楼相比,在碉楼隐退之后,它成为房屋的制高点。
碉楼是过去时代的遗物,它们支撑着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站在房屋顶上,可以看到许多远处的碉楼,像一千年前一样把守着峡谷。它们从一开始就是决定人们命运的神物,一种使时间消失而自己却岿然长存的神秘之物。它证明了我们的脆弱和需要保护。仿佛一些石柱,它们撑起一座巨大的房屋—整个丹巴就是一幢看不见的房屋,人们在石柱的下面安置自己的生活。碉楼是阳性的,在大地上勃起,充满力度,但它们捍卫的却是阴性的生活,柔和、细腻、温软。所有的丹巴人共同生活在那间无形的房屋里,包括死去的人,和即将出生的人。他们的一切都因丹巴而存在,他们的善良、幸福和爱情都是丹巴赐予的,因而离开丹巴他们将会窒息。碉楼表明着丹巴的存在,它们把丹巴人的梦想牢牢地揳在大地上。它们像篱笆一样,划出世外桃源的界限。这里欢迎所有人的到来,只要他们对这块土地没有任何的轻蔑和冒犯。
我们来丹巴的念头最初起源于那些碉楼。我们在几千里以外就望见那些碉楼了,当然不是用我们的眼睛—它们一直兀立在我们内心的天际线上,它们必然成为天然的目标,吸引我们的脚步。所以在中路乡的第一个早上,当我在屋顶平台上完成在丹巴的第一段文字以后,我们决定去看碉楼。那时你正在经堂里拍摄法事。老喇嘛告诉我,法事要进行三天三夜,于是我们开始收拾自己的摄影包,暂时离开经堂,去寻找碉楼。
碉楼是藏人和羌人独创的建筑形式,在藏区和羌区广有分布,但是丹巴是碉楼最为密集,同时也是品类最齐全的地方,为各种类型的碉楼提供范本,因而,细心的人可以从中发现高碉的历史。据文献记载,丹巴碉楼数量在明代和清代中叶曾经达到三千多座,而《丹巴县志》提供的清康熙年间的丹巴的户籍数字为四二八三户,由此可知,当时平均1.1户拥有一座碉楼,除去那些公用的寨碉以外,几乎不到两座房子上便拥有一座碉楼。而在丹巴,又是中路乡的碉楼最为密集。“在视线之内者有八十七个,此外隐藏在坡下和沟中未见到者计有二十五个,总数约一百一十二个。全村户口一百六十一家,平均有碉楼房屋占十分之七。”(庄学本:《丹巴调查报告》)显然,中路是观察碉楼的最好的地方。
由于碉楼一般都有二三十米高,君临一切,所以发现它们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困难的是寻找接近它们的路径。村中的道路回环曲折,在农田、树林和房屋的掩盖下极具欺骗性,有时我们认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近的道路,结果却发现越走越远,所谓正确的道路常常带领我们抵达一个完全不同的目标—在这种情况下,修改方向似乎更加可行。这有点像历史,充满了阴差阳错,它绝对不是按照正确的逻辑走到今天的,我们也不能天真地用某种公式推算未来。时间的深处充满无法预知的变数,而历史,正是这些变数累积的结果。道路不需要真理,一条岔路将引导我们走向另一条岔路,一个奇遇里埋伏着另一个奇遇,而最初的目标,将成为人们最大的痛苦和负担。直到人们向心中的目标挥手告别,道路才为他们提供奖赏。
但我们都是执迷不悟的人。我们及时地发现了道路的阴谋,它将用它的平稳、安全和诗意,来隐瞒世界的真相。因而我们放弃了道路。我们开始穿越农田、翻越山崖,放弃安全的曲线而选择危险的直线。显然,碉楼喜欢这样的冒险者,当我们触摸到那些粗糙的砖石,它们开始向我们呈现深处的秘密。
……
十六巴惹
美人谷也可以被称做“死亡谷”。美人,是死亡谷里生长出的奇异之花。她们经常成为战争的借口,甚至成为战利品,但她们的本职工作却应该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开放。战争因为她们的装饰而显得更加刺激和妖媚,但她们不是为战争而生,她们代表的是自然中某种和谐的力量,这一点从她们的面孔上一望即知。
见到丹巴的第一个少女,我就喜欢她的“巴惹”(头帕)。巴惹上绣有彩线花边,四角绣有花卉图案,前面的两角还系扎彩线束,复杂得恰到好处。它出现在少女们的长发之上,与她们的面孔、盛装遥相呼应,仿佛身体上盛开的花朵,百媚横生,异峰突起,强调着令人惊艳的美,既有康巴人的奔放,亦不失古雅神秘、含蓄内敛的东方气质。每名少女的巴惹,都是她们自己绣的,那些巴惹,像她们的容貌一样个个不同。丹巴人的爱情就是从巴惹开始的。男人们不仅通过容貌,而且通过巴惹辨认他们心仪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