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若是老了,陛下可要头痛喽。”叶言卿宛然笑道。
“何出此言?”张平下道。
“首辅大人入主内阁数十年,统御六部,广开言路上达天听;整饬吏治,肃清董卓余孽;变革法令,削诸侯刀兵保我轩辕国祚;为黎民谋福祉,为国君分忧,所思所想尽系于江山社稷,方有如今民安物阜,兵强马壮的盛世。”王凝荷从偏厅缓步踱出道。
当朝内阁首辅微眯着眼睛,嘴角笑容温润道:“叶夫人严重了,为君牛马猪狗,不过出些鄙陋浅见,若无明君圣裁,断无此昌盛景象。老朽岂敢居功。”
“首辅何须自谦。您乃国之重臣,岂是寻常朝臣所能比拟,要我看呐,您受之无愧,若您还受不起,那如今轩辕谁还受得起?”张平下边上一名四十上下的官员笑道。
“这位是?”王凝荷转头笑道。
“文渊阁少詹事江左。”
“久闻左公大名,今日有缘得见,真乃幸事。”王凝荷道。
被同僚们私下里戏称为“钱串子”的文渊阁少詹事心中一喜道:“不敢不敢。”
王凝荷掩嘴笑道:“依我看,您的胆子可大的很。小女子虽敬仰老首辅,却也不敢将话说得如此绝对,须知言出难收,情出难回。”
江左正要争辩,不料此时张平下大笑道:“你这女娃儿,真是滑头。说是敬仰,肚子装的可是坏水,被你这一拉一推的,这直肠子的江詹事怕是要被你坑喽,老头我求了大半年的酒也要泡汤。你呀,还是和未出阁时一般,净给你张伯伯挖坑,哈哈哈。”说完,瞥了眼边上的江左,江左一下子醒悟过来,出了一身冷汗,偷瞄了眼浅笑不语的王凝荷心中一阵后怕。
王凝荷娇憨的笑道:“林伯伯,这您可错怪我了。凝荷不过随口一说,可无心毁你在帝师那大半年的功业。”
承前历十四年天弘帝设帝师,称之为国之君师,以匡扶帝业,庇护轩辕皇朝为使命,虽无官职且身处朝堂之外,却深受历代皇帝敬重,与之相见必恪守祖制行师理。历代帝师均出自鬼谷,鬼谷中人常年以鬼面覆脸,不见常人,不入尘世,缥缈于山云野雾之中,觅之不得。传闻帝师身具通天彻地之能,斩黑龙于大雪坪顶,尽收大楚气运五百年,方使轩辕龙脉初现,此后天弘帝历时十年征战,终于馒头庵一剑割了大楚皇帝项上人头,一统河山。此后,天弘帝派人巡视天下,想找到这位高人,以了心愿,奈何天地苍茫不得相见,寻觅了十数年,终在炎京城外当地人讳莫如深的鬼谷中得见,因谷中阵法高绝,无法入谷,天弘帝无奈唯有带了一万兵士入谷,生生的破了阵,那高人也不负帝心,于鬼谷无字碑下,受了这帝师的封赏。天弘帝为迁就帝师,鬼谷中人,入谷即鬼,死方成人的祖训,不惜力排众议迁都炎京,并颁旨凡为帝者,必从其师。
文渊阁少詹事江左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心中痛骂不止,你这随口一说,或许毁不了林老头的酒,却八成让我断了前程。
王尘枕抚了抚手,看了看如老僧入定般淡然的老人道:“文宣兄你也别谦虚了,帝师要真红眼你的功绩,不许你酒,老头儿拉上我这亲家翁一块儿去说项总成了吧。”
“泊志抬爱了。”张平下含有深意的看了王尘枕一眼,笑眯眯的说。
叶华发大笑,“莫要说了,文宣兄你当得起。哈哈,再说别人可要说你虚伪了。”
张平下轻笑不语。
此时,老管家拾着手,微步走过来,欠了欠身道:“老爷,可以开席了。”
叶华发轻轻点头,示意开宴,招呼宾客入席。
老管家弯着腰缓步离去,枯木般老朽的身体带着一贯的萧索与坚定向前走去,吩咐下人上菜,鸣乐,开席。张平下浑浊的眼中掠过一道精芒,叱咤官场数十载,经历过无数风雨沉浮的耄耋老人,如果说忌惮的人,这位不知侍候了叶家几代的老管家算一个,如果说当年自己在王尘枕棋盘中步的那个玲珑局,被王凝荷兵不血刃的破去,迫使日曜山上那老妖怪无奈退出炎京。人皆道王家有荷蔽天遮日,却不知在那老妖怪离京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老管家一个人去了炎京城外的一两庙,硬生生把那日曜山大菩萨留了三天。武力如此蛮横的人物,默默的站在老王家身边,也让张平下思量再三,壮士断臂舍弃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方有炎京重归太平。
晚宴结束,月如薄纱轻拢,夜如烟,老首辅悠然的在如卧室般大小的銮驾中点起一缕早些时候宫内郭贵妃托人送来的西域沉香,放入盘龙紫金香炉鼎中,随后轻轻执起一盏时机火候都掌握得很好的大红袍,眼微眯,面容舒展的小抿了一口,然后对着氤氲雾气道:“你怎么看叶家?”
离他不远处,双手抱膝蹲在角落的一个黑衣男子忽地如鬼魅般现身,伸出舌头轻柔的舔了舔如血般殷红的嘴唇,声音古旧生涩,“腐朽早已,耀华其后。”
老人笑容玩味,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语如青丝柔软,“怎么说。”
黑衣男子嘴角笑意妖娆,看着气定神闲的老人道:“自六十年前那一战之后,夏家虽是凭此稳步进驻炎京顶级权利中心,军中威望一时无两,但正如三代孕一贵族,沙场拼勇斗狠与朝堂之上字句藏针的阴毒又怎会是一时变可如意贯通的,懵懵懂懂跌跌撞撞的自然得罪了不少人,且因其在市井军队中威望实在太高,连天擎帝都有些忌惮,更不用说之前的诸皇,明升实降的官升了不知一次,隐秘的想方设法制衡也不止一回,就这么经了数代的倾噬,原本参天的大树如今怕也得空了心吧。”
老首辅面带七分笑,犹带三分随意,打开香炉取了团花细杆银针轻轻的拨了拨还未染尽的香木,“是吗?”
黑衣男子瞥了他一眼,轻笑道:“这叶家,如今已不是叶老头苦心孤诣便可支撑的,而那个叶长丰嘛,呵呵,再是悍勇无敌也不过个楚霸王,不济事的。”
老人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莫要忘了还有个气韵非凡的叶言卿,王家凝菏,以及那位神秘莫测的老管家。”
黑衣男子轻轻的皱了皱如烟柳般秀气的眉毛,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所以,你我要等,久一点,再久一点。让他叶家衰败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只沉浮宦海半生的黑山老妖,有意无意的瞥了眼蹲在角落正靠着柔枕怔怔出神的黑影,“老喽,也许那天一觉睡去,别再也醒不过来了。有时候真羡慕你,遗世独立看尽了人间繁凉,命由己断不由天,真好。”
黑衣人像是没听到,笑容含蓄,恭声道:“弗拉德可不这般想。我的家乡有一句很有名的谚语叫‘上帝为你开了扇门,必会为你关一扇闯’,我觉得很有道理,您觉得呢?首辅大人。”
老首辅云淡风清的笑道:“弗拉德伯爵说的在理。”
弗拉德拿起面前案桌上一个殷红如血的琉璃瓶,轻轻的凑到嘴边贪婪的喝了一口,随后轻轻的放下,脸颊如醉,眼睛却是愈发明亮,微微的低下头,用犹如叹息的语音轻声道:“首辅大人,你我要的,太多太大,只能徐徐图之。弗拉德等了数千年,还不知要等多久,可还得等,即便下一刻灰飞烟灭,也要安静的等。”
老人眯了眯眼,一边漫不经心的拢了拢袖子,一边不咸不淡道:“老头理会的。”
夜色中,銮驾平稳缓慢的走在去往炎京内城的路上,坐在里面的两人,各怀鬼胎,邪气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