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龙岑大将军府灯火通明,宾客络绎不绝,有休戚相关的盟友,也不缺笑里藏刀随时准备下绊子的政敌,均是一团和气,推杯换盏,语笑嫣然,宛若亲朋挚友。若你真以为然,便是个十足十的蠢货了。看似热络的家常话,一个不小心,就被一边趴在酒桌上醉死的同僚一字不差的记下,改日在皇帝那里软刀子捅你个通透。庙堂高,犹胜江湖刀剑险。每每朝中大宴,往往都是台上生旦净末丑,台下奸谄邪诡诈,好戏成双。三百年前,一剑两断盘龙,接引九天气运灌入昆仑,催生藏龙飞天护佑轩辕的首任帝师楚狂生曾言,政客如伶人,卖笑三分在君前,现凶七分在人后,尚不如乡野村妇,叉腰怒喝,快意恩仇,真侠客也。如今台上伶人演的是八仙过海,台下呢?
面如古玉,鹤发白须,身穿鲜红大襟右衽交领宽袍大袖,上锈玄黑麒麟,裹紫金虎纹带,年近七旬却仍备受圣眷的内阁首辅张平下,看着不远处笑容温润的清平王王尘枕,嘴角笑容若有似无,走出被门下幕僚包围的圈子,迎了上去。
“泊志,好久不见。可安好?”老人眯着眼笑道。
王尘枕轻笑道:“托福,虽有坎坷,却还安稳。”
老人仰头叹气道:“四年了,当初与泊志在圣前畅所欲言,为社稷为黎民,争得面红耳赤,虽有恶言,但怀仁心。如今这朝堂乌烟瘴气,一片阿谀声,少有如泊志般为天下黎民直面天子之怒的铮臣了。平下每每想起都甚为遗憾,常与人言,为臣当如王泊志。”
王尘枕波澜不惊的点点头,笑容一如既往的淡然道:“首辅大人缪赞,泊志不敢当此鸿评。”
宴会上,三两成堆的贵族们优雅的轻拈酒杯,或窃语,或高言,状似融入了小团体的谈话中,实际上注意力早已被两个站在宴会边角,均已年过半百的老人的谈话吸引住了。这些或阴险奸诈,或正直廉洁的帝都权贵们,或许会搞不清楚家中自幼娇纵的女儿生母到底是自己的哪房姬妾,但一定会记住一些可能影响仕途的辛秘。比如哪位权势滔天的权贵的特别嗜好,哪位天字号世家公子眷顾的水灵白菜,比如老头子们盘根错杂的恩怨关系。为官者,能力是其次,而在于你的眼光,手段,时机的拿捻,这是家族里在官场沉沉浮浮数代的老人,如醒世警言一般代代相传的。现下正悠然站在宴会一角谈笑风生的两个人,无一不是轩辕朝的股肱之臣,掰了十几年手腕,说惺惺相惜那是鬼话,恨不得分肉裂骨而后汲血啖之,才是明言。
当年那一场震动炎京庙堂的风波,虽说发生在边关,但明眼人都知道此事和一贯与王尘枕政见相左的当朝首辅脱不了干系,不说****的原因,单说动荡发生后,历来被视为王家后花园的吏部突然圣前反戈一击,工部押运军资时绵里藏针的雪中送炭,除去叶家,庙堂上也就这只修炼千年的黑山老妖才有如此道行。好在王家当年有个不出世的王凝菏,不然王家怕是早已在炎京除名了。
一声朗笑,御笔亲封忠烈门庭的叶家家主龙岑大将军叶华发大笑着走了进来,众人忙上前双手作揖,恭贺老将军。叶华发眉飞眼笑一一回礼,身后老管家则一如既往的双手内扣躬身低首相随。
“宗正兄,亲家。”叶华发红光满面,嘴角噙笑的走过来。
“恭喜叶老弟。”张平下温醇笑道,忽地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对一旁的清平王王尘枕道,“哦,还得恭喜你啊泊志,外孙周岁咯。”
王尘枕不露声色的拱手回礼,笑骂道:“首辅大人现在才想起我这个外公啊。”
张平下伸手摸了摸如枯树皮般皱纹密布的额头,一脸懊恼笑道:“对不住,对不住,人老了,脑子就不好使,一时间搞混了。可你这俏皮话说的,可有占我老头子便宜的嫌疑啊。”
“首辅大人休要妄自菲薄,您的便宜可不好占。”叶言卿巧笑倩兮的从一旁过来。
张平下温润的看了看她,“姑娘是?”
叶华发轻笑道:“小女言卿。”
张平下昏花老眼中精芒一闪,随即掩饰得滴水不漏笑道:“叶家侄女,离京有些日子了吧。”
“是的。已有好些年月未曾在父亲身前侍奉。”叶言卿波澜不惊的答道。
张平下点头道:“所谓父母在,不远游,言卿此次可得在京中多留些时日啊。”
叶言卿浅笑点头称是。
“擎天阁待得还习惯吗?”
“还成。”
“你这孩子。犟什么。缛文陈书的地方,哪是你们女儿家的欢场?和你张伯伯说句实话,我不像你那死板的爹。我最是护犊子,你要真不中意,老头儿就涎着脸去帝师那求去。”
叶言卿掩嘴笑道:“您可别,侄女嘴馋帝师的火云烧已久,最近好容易帝师才松口留了一壶,您这一去,说不得就没了。”
张平下哈哈大笑,“你这丫头。”
叶华发笑道:“没法子,我老叶家就好这一口。”
王枕尘摇了摇头道:“帝师的火云烧,莫说是言卿,便是老朽也是眼巴巴,心念念啊。想那火云烧,斩南冠岛初春桃花,剑挑日曜山巅飞雪,封于阮籍先生遗留下的九彩玲珑壶中,历时三载始开,据闻开壶当日,百丈之内,尽熏熏迷醉。此酒,不说空前绝后,却也冠绝当代。”
张平下捋了捋胡子笑道:“是啊。南冠岛,日曜山可是物灵人杰啊。”
王枕尘微微一笑:“是啊。不然怎能酿出如此火云烧?”
张平下皮不笑肉笑道:“再好,一杯难求也是枉然。”
叶华发哈哈大笑道:“哪会呢。酿了酒,自然是大家喝,哪有自酌之理。”说完,笑容满面的瞥了眼身边两只老狐狸,暗自偷笑。
张平下轻笑道:“喝酒嘛。自是低吟浅酌不及将进酒,平下虽志于此,奈何年岁已高,加之家中老妇聒噪,没法子与诸老友痛饮了。”
站在附近平定柱边上的老管家,低垂着头,睡眼朦胧,而因为遍布皱纹而显得格外松垮的老脸却勾画出一个玩味的弧度,随后抬起头迅速回复到慈祥谦卑的老管家形象,小心翼翼的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块破旧的怀表,打开,看了眼后又轻柔的放回去,然后轻瞄了眼天窗外的天空,又默默的低下头,轻轻的嘀咕了一句与他一贯沉稳谦卑形象相左的话。
“天还早,心已黑。轻语笑,闪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