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茗楼。
身着素色藏青花纹曳地长裙的叶言卿跪坐在藤草蒲团上,面前摆着红泥鼎风炉,紫砂冷竹壶,黑金竹炭,青花白瓷茶海,紫竹茶筅,纤长白皙的手上斜握着一只琉璃杯,气定神闲的温壶烫盏,一旁王凝荷端坐在一把焦尾古琴前恬然抚琴,厅中王尘枕与叶华发相对席地而坐,闲话家常,对老人们来说也是难得的温馨。
两人笑容温润的接过奉茶,轻饮一口。王尘枕转头望向叶华发戏谑道:“明前龙井,镇江金山中泠泉,七窍琥珀玲珑杯,愣头兵这可都是极品了。”
叶华发反了反白眼道:“有什么区别?”
王尘枕瞥了他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声道:“饮茶有七忌:一不如法、二恶具、三主客不韵、四冠裳苛礼、五荤肴杂味、六忙冗、七壁间案头多恶趣。饮茶有三讲:一嗅二闻三品,一嗅茶香,嗅干茶,二闻玉液,倒转乾坤,三品烫茶,过唇齿,冲舌入喉。似你这般囫囵吞枣的,哪能品出各中三味,孩子们这片孝心算是白费了。”
叶华发朗声笑道:“少挑拨。我向来不爱喝茶。爷们就该高举海碗,立于兄弟袍泽之间,共饮一品烧。入口如冰,轰喉似火,才显豪气!”
王尘枕撇了撇嘴道:“兵痞。不可教也。”
叶华发道:“兵痞?你老王家不也有苏北白薇。我算是,你不算?”
王尘枕苦笑道:“苏北白薇哪还是我王家的?”
叶华发嬉笑道:“一日为兵痞,终身为兵痞。哪有过去将来的。”
王尘枕猛的转头望向叶华发,只见他慢悠悠的喝着茶,老神在在,毫不理会老友探询的目光。
王凝荷整了整衣衫,接过叶言卿递过来的茶盏,掩嘴轻笑道:“父亲,壁间案头多恶趣哦。”
王尘枕看了眼女儿,平复下胸中激荡道:“老家伙,学的好兵法。”
叶华发哈哈大笑道:“你们俩父女,就是人精。王花滑,这苏北白薇,老头子我迟早会交还到你老王家手里,凝荷嫁入我叶家,已是对我王家当年所做最大的回报,再贪心,就太薄凉了。”
王凝荷道:“父亲是如何在当年群狼环饲的时候,把手伸过去的呢?”
叶华发道:“你也说是群狼环饲了,一个个饿红了眼,哪还会在意其中混了一直狈呢?”
王凝荷皱了皱眉道:“却不知父亲混入了谁,想来不是寻常人物,不然断无可能在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情况下,还能徐徐图取白薇。”
叶华发低头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细细品味,轻笑不予。
王凝荷沉吟良久,用茶水在案上写下一人姓名,在得到叶华发点头确认后震惊的抬头望向叶华发道;“难道是他?怎么会是他?”
叶华发逗趣道;“怎么不能是他?你公公虽是个老兵痞,可也会品茶。”
王尘枕感叹道:“老家伙,真有你的,这份机心藏得有够深的,也不枉我争不过你。”
“嘿嘿,还耿耿于怀呢,在心瑜这事上,老头我可没使什么阴招,纯粹靠是豪气万丈的男儿气魄加上丰神俊朗的外表碾压了你。”叶华发得意洋洋道。
叶言卿和王凝荷相视莞尔一笑。
王怀待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我哪有耿耿于怀,再说就你这鞋拔子脸,也好意思说什么丰神俊朗,真是日了狗了。我只是替心瑜不平,嫁了你这么个大老粗,不懂半分风情,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
戎马一生,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人眼中抹过浓重的忧伤,嘴角笑容温暖,不理会王尘枕老友兼老情敌的怨气轻声道:“她也说我是大老粗,上了贼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好做我的压寨夫人。我呢,自小对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就不开窍,明明心里很在意她,可就是不懂怎么表达,想就这样也好,她若明白自是最好,不懂也罢,左右我一直都在她身边,一时不明白,还是一辈子不是。后来她因为那事去世了,这些年我都在想,我的心思她到底懂不懂呢。不懂岂不是个大悲情?后来,也想开了,两夫妻,一辈子也不欠对方点什么,哪还叫夫妻啊。”
王怀待轻叹一口气,半响道:“说是埋汰你,何尝不是对自己心存怨怼。怨自己当年一气之下离京,才有了之后你我两人含恨至今。”
叶言卿看着两个满目沧桑的老人静静的屹立着,突然眼眶一下烫起来。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母亲考校她功课时,问及《女诫》敬慎篇‘夫为夫妇者,义以和亲,恩以好合,楚挞既行,何义之存?谴呵既宣,何恩之有?恩义俱废,夫妇离矣。’一段是为何意时,曾道:“夫妻二人要亲善和睦,切不可厌恶怨怼,不然这个家就要散了。卿儿可记得了。”
当时还是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懵懂的点点头道:“卿儿记下了。”
出身高贵,满腹经纶的纳兰心瑜淡淡的笑着道:“卿儿,娘偷偷和你说,其实呢,娘不喜欢你爹四处征战不着家还让人担惊受怕,也不喜欢他天天往军营跑,晚上回来满身臭汗不说,还不爱沐浴,更恼人的是你爹那双臭脚丫,怎么洗都还是那股熏人脑壳的臭味。可娘还是乐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歪着脖子问:“为什么?”
纳兰心瑜回答道:“因为娘知道自成婚以来,你爹为我盖了十几年的被子。即便是怀着你哥和你时,怕他粗枝大叶的压到我的宝贝,踢了他去书房休息,有你李嬷嬷招抚,但还是半夜三更跑过来瞧瞧我被子有没有盖好,你祖父取笑他惧内,他红着脸说习惯了,不然睡不着,气得你祖父哭笑不得。”
顿了顿,她接着说:“像你爹这般的男人,像山,你冷时不懂为你披一件衣衫,他会直接站到你的前面,替你档掉所有风霜。这样的男人,那样的温柔,懂了就好。”
眼圈绯红的叶言卿再也抑制不住的潸然泪下,哽咽着看着已然两鬓斑白的父亲道:“爹,娘说她明白,也她从不后悔嫁给你。”
老人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微笑道:“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