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在红衣坊爻哥儿说有件东西需要送到“那里”时,所有人都沉默了。“那里”给虞国带来的恐惧,实在是太多也太深了,千百年来这恐惧早已融入每个虞国子民的血液中。甚至“那里”是哪里,都不愿有人提起。
商议许久,最后也没得出具体的人选,每个人都极力推辞。爻哥儿也没有太过强求,最后只是约定今晚再聚红衣坊商议。
昨夜从红衣坊出来时,爻哥儿已经示意苏牧这次不要去,因为这次的事情太危险。虽然在苏牧生长的年代“那里”早已经成了传说,恐惧已经慢慢淡去,甚至对“那里”会有几分好奇,只是苏牧心里已经有了牵挂,他知道苏妩一定不会让他去。苏牧沉默地应了。
谁知,世事难料,不过一天时间,也正是因为苏牧心里的牵挂,他好像有了不得不去的理由。因为这次的酬劳恰好是三百两。
金乌已经落山,蝉月和鸦月悄然挂上枝梢。
苏牧感觉夜风夹杂着秋湖的气息吹在身上有些冷,他紧了紧春衫,向霜桥下走去。
“公子请留步,请问红衣坊怎么走?”
苏牧转身,看到一个身着红裙的少女执着红伞,从霜桥那头袅袅行来,伞角挂着风铃,随着脚步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苏牧皱眉看着红裙少女,感觉有些奇怪,刚才他一直站在桥上,好像并未听到风铃声,此时回身看到红裙少女,铃声恰好传入耳中,难道说刚才红裙少女也一直站着未动?但是,明明有夜风,按说即使站着不动,风铃也会被风吹动。更奇怪的是,此时无雨,红裙少女却打着伞。
“公子?”红裙少女见苏牧不语,不停地上下打量着她,眉眼间显出几分冷意。
“我不是什么公子。”苏牧摇摇头懒得多想,反正奇不奇怪也不管他的事。只不过红裙少女也要去红衣坊,倒让苏牧有些好奇,不知是因为需要舒缓心中的压力,还是有些恶趣味使然,他当即脱口而出,道:“正好我也去红衣坊,不如结伴而行?”
出口已发觉这句话有些不妥,一个少年邀一个少女去青楼,不免让人觉得有些轻浮,苏牧正要解释,他因为有事情也要去红衣坊,所以才有此言,并无冒犯的意思。
谁知红裙少女清浅一笑,开口道:“请。”
如此,苏牧带着红裙少女向红衣坊行去。
苏牧走在前面,听着脆耳的风铃声,隐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姑娘,现在又没有下雨,为什么打着伞呢?”
“你觉得铃声好听吗?”
少女的声音和苏妩并不像,但在苏牧听来好像有种一致的冷冽意味,所以他很老实地回答道:“好听。”
“我听着也好听。”
“所以你是喜欢听铃声,才打伞的吗?”
“不是。”少女好像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但不知为何她沉默了很长时候,突然喃喃道:“是因为,他们太吵了。”
“他们?”苏牧疑惑地四处环顾,然后看着少女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姑娘,是说我话多吗?”
少女清浅着笑着,伞的阴影遮住了她眼里的光芒,语气轻柔地说道:“不是你,是他们。”
少女指了指刚走过的县衙,又指了指县东边的一所灯火通明的宅子,然后指了指前方隐隐有笑语晏晏传来的楼阁,说道:“他们在那里,你感觉不到,但是真的很烦人。不过灵溪而已,非要浸没这县里所有的鱼吗?”
灵溪?苏牧停下脚步,心道:好像在哪里听过。难道是,灵溪境!没错了,听爻哥儿提起修行的事情时,他好像说过,修行的境界,灵溪、紫府、归墟、羽化四境。听奇怪少女的意思,刚才指的三个地方都有灵溪境的修行者!
她刚才指的三个地方,一个是县衙,县东那所宅子应该是柳家!还有红衣坊!
县衙有修行者这个基本上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没想到柳家竟然也有修行者。苏牧心里隐约有几丝不安。本来柳家在平阳县的势力已经够大了,竟然还有修行者,若是柳家非要让妩儿嫁过去的话,自己要怎么去阻止?
这个奇怪的少女到底是什么人?一个奇怪的少女,还是个修行者,她要去红衣坊做什么?
和爻哥儿有关系吗?如果所料不差,刚才奇怪少女指的红衣坊的灵溪境修行者,应该就是爻哥儿。
少女不经意间的一句话,突然让苏牧产生了极不好的感觉,不知不觉间手已经攥紧。
“你怎么不走了?”少女看着苏牧,有些奇怪地道:“你好像有些紧张?”
“你是修行者?”苏牧问道。
少女看了苏牧一会儿,忽然嫣然一笑,道:“你认识虞爻吧。”
苏牧有些不确定道:“虞爻?爻哥儿姓虞?”虞是皇姓,难道爻哥儿还是皇族不成?
“你觉得我会对虞爻不利?”少女不答反问,看着苏牧身体渐渐绷紧,轻笑道:“难不成我要对他不利,你还想挡我?你挡得住我吗?”
苏牧不答,如果奇怪少女真要对爻哥儿不利,他只能挡着,虽然明知挡不住,虽然他现在害怕地有些发抖,但他必须挡一挡。因为,爻哥儿一直对他很好,因为这个奇怪少女是他带来的。
少女看着苏牧紧张地样子,觉得有些好笑,道:“行了,我并不想对虞爻怎么样,走吧。”
苏牧不动,他不知道少女的话是不是真的,他不知道如何去验证,他可以做的好像只有不动。
“好了,带路。”少女不耐道。话一出口,芊芊玉指已经搭在苏牧肩头。
苏牧只感觉身体一阵乏力,然后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动起来,抬步转身行走,犹如被无形的线控制的木偶。苏牧心下骇然,这就是修行者吗?本来他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这百十斤肉,怎么着也能挡住奇怪少女片刻。此时才发现修行者比他想象的还要恐怖。
少女冷道:“到了红衣坊,你不要多话,不然我见一个杀一个。”
红衣坊早已在望,不多时苏牧和少女已经来到坊前。
已经有帮里的兄弟在红衣坊门前等着,守门的汉子,看到苏牧,大笑道:“牧儿,你他娘的怎么来了?爻哥儿不是说了,今天没你的事了。是不是舍不得这红衣坊的姑娘啊?”
苏牧此时身不由己,怕连累了守门的汉子,苦笑道:“舍不得。”
守门的汉子看苏牧有些奇怪,又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个执伞的奇怪少女,心里有些嘀咕,也没多言,只是道:“爻哥儿已经在楼上了,你直接上去吧。”
上了楼,爻哥儿正和一众兄弟喝酒,看到苏牧,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苏牧苦笑道:“不但我来了,还带来一个麻烦的。爻哥儿,苏牧对不起你!”
“呵!你怎么对不起他了?”少女收了伞,从苏牧身后走出来,纤手按在他的肩头,笑道:“我看你挺对得起他的。我不是告诉你不要随便说话的吗?”
苏牧再要说话时,发现连嘴都张不开了,当下心里发誓,过了这次,死也不能让修行者轻易触碰到自己了。他却没想,即使他不想让修行者触碰到他,他又怎么能阻止得了。
虞爻一见到少女,嘴角不由一颤,随即急忙起身道:“虞缺月!你怎么来了?”
正在喧嚣的众帮会兄弟,突然都安静了,放下手中的酒杯,看着爻哥儿。这些人跟着爻哥儿出生入死,在平阳县打下偌大的名号,都是些耳目聪敏,狡黠诡诈的人物。虽然进来的是个看似无害的少女,但是看爻哥儿的反应,明显是对这个奇怪的少女非常忌惮。这些人,不想惹麻烦,都聪明的端坐高椅,目不斜视,仿佛一屋子人都已经死了一样。
“我要来便来。”虞缺月也不客气,找了个位置,自斟自饮了一杯,然后指了指苏牧,道:“你的小兄弟不错。”
虞爻见苏牧进来后就一动不动地僵立着,知道是虞缺月做了手脚,苦笑道:“不错,你还戏弄他。”
“他以为我要对你不利,不肯带我来见你,我只好让他老实点了。”虞缺月笑道。
虞爻知道虞缺月的性子怪异,他不敢轻易动手解除她的道法,免得让苏牧吃更多苦头,只好温言对虞缺月道:“既然是误会,你就解除道法吧,让他这么杵着,喝酒都难受。”
虞缺月道:“解除道法,倒也可以,不过你先答应我一件事情。”
“不行!”虞爻一口回绝。
“不行?”虞缺月冷笑道:“若不答应,我保证这,他叫什么名字?”
“苏牧。”不知在座哪个兄弟搭了句话,被虞爻冷眼扫过,顿时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了。
“苏牧。”虞缺月回头冲苏牧温柔地笑了笑,道:“你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了。”
苏牧想骂,好在他开不了口。
“虞缺月!”虞爻也想骂人,好在他不敢,所以只能答应。“你先放了他。”
虞缺月用伞尖捅了捅苏牧,解了道法。苏牧张口就要大骂,然而声音还没发出来,伞尖又碰了他一下,然后听到虞缺月,轻柔道:“你最好不要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我虽然脾气好,但毕竟是女人,女人都是比较听不得不中听的话的。”
伞尖再点,苏牧终于能动了,他满肚子不快,可惜不能表达,只好找了个位置,闷头喝酒。
“很好。”虞缺月满意地看了苏牧一眼,然后对虞爻道:“现在大家都得到满意的答案了,可以说正事了。”
“你非得跟着去?‘那里’毕竟太危险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在虞都过你的幸福日子不好吗?非得趟这个浑水。”虞爻不满道:“你要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
“我的事情,不用你交代。”虞缺月笑道:“我爹娘天下都去得,我如何去不得。况且这件东西,爹娘是让我带来的,意思就是让我去见识一下长城外的风景。”
长城外,也就是‘那里’,那里名叫十万大山,传说有十万座大山,而他们这次要去的只不过是十万大山最外面,也就是最接近长城的北断山。
苏牧放下酒杯,闷声道:“我也要去北断山。”
虞缺月饶有兴致地看了苏牧一眼,轻笑道:“北断往北,有进无回。你没听说过?”
苏牧道:“我不往北,我就去北断山。”
“你瞎凑什么热闹。”虞爻冷喝道:“昨晚就跟你说了,这次你不能去!”
“我需要钱,三百两。”苏牧道。
“银子,我帮你出,你不能去。”虞爻听了,大概已经知道是什么事儿了,能让苏牧不顾性命的也只有他那个青梅竹马了,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才急着要这三百两。
“爻哥儿……”苏牧哑着嗓子叫了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股辛辣入喉,滋味难明。他知道爻哥儿是不想他死在长城外面,可这情他却不知如何偿还。听爻哥儿的意思虞缺月去了都不一定安全,这次事情的凶险可见一斑。苏牧知道这次爻哥儿肯定是要去的,明知危险而不去,让苏牧怎么能伸手拿这三百两银子。
苏牧沉默,心里沉甸甸的,又有些暖。他自幼父母双亡,在平阳县里摸爬滚打多年,早知世间冷暖。苏妩是这个世上他最亲的人,若不是苏妩小时候经常偷偷给他带吃的,他大概早就饿死了。而爻哥儿来到平阳县后,一直视他如弟弟一般,成为这世上苏牧的又一个亲人。
帮会的众兄弟也沉默着,各有心思。
“爻哥儿这决定恐怕有失公允吧?”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了。
虞爻冷笑一声,道:“佘老三,你有疑议?”
“不是兄弟畏死,谁都知道这次的事情险恶,只是爻哥儿单不让苏牧去,恐怕难以服众啊。”佘老三环顾了一下酒桌上的众人,皮笑肉不笑地道。
人心叵测,平时称兄道弟,酒饮无算,都可谓英雄豪杰,只是一到生死事前,却无几人可以平常视之。
这时候有人一开口,众人都开始表示不满。
“都是娘生父母养的,谁也不比谁金贵。”
“就是,让我说该抽生死签,让天说了算。”
……
虞爻阴沉着脸,看着众人,心中渐冷,顿时起了杀机。以前有人对他说过,众生百相,市井百态,皆为修行。他离了虞都富贵,要见这世间炎凉,借以修行,这才在平阳县弄了这个帮会,要说杀个把人立威,他是一点都不在乎。
虞缺月看着众人渐渐争执起来,嫣然笑着。这些个人又怎会明白,世外灵溪,一入修行,人已在世外,唯有大道可动心,大多数世间事修行者已经不在乎。不管他们再如何争执,最后却还是跳不出这灵溪,去与不去本就不是他们自己可以做主的。她倒是对苏牧的态度有几分好奇。
苏牧听着众人争执,一直沉默地饮酒,许久才沉声道:“我去。”
虞缺月笑道:“虞爻你总归做人还不算彻底失败。”
虞爻冷着脸一言不发。
“苏牧兄弟英雄!”佘老三阴笑道:“我们大伙敬苏牧兄弟一杯!”
虞缺月笑道:“我怎么觉得他更像傻瓜呢?我觉得你倒是个英雄。”
人喝了酒说话难免就会轻易,高兴了说话更会轻盈,在青楼里不免还要沾上轻浮。所以,佘老三轻易、轻盈、轻浮地大笑道:“哈哈……妹子谬赞,佘老三自问不如苏牧兄弟。不过妹子眼光也不差,佘老三怎么说在这平阳县也算一号人物。”
虞缺月笑得更加灿烂,伸出食指对着佘老三脖子隔空一划,顿时佘老三就笑不出声了。
仿佛虞缺月的指尖有一把看不见的利刃,那轻轻一划,就割断了佘老三的喉咙。
众人都是大惊失色,登时一片哗然。
“以后,平阳县里,就没你这号人物了。”虞缺月语笑嫣然,环顾了一圈道:“女人有时候并不喜欢让她不喜欢的人叫她妹子,你们千万要记住这句话。”
众人听了这句话,又变得安静了,仿佛死了的佘老三一样安静。
苏牧诧异地看着虞缺月,没想到她一言不合就杀了一个人,而且好像还是因为他杀的。
“看什么?”虞缺月拿起那把挂着风铃的伞,向楼下走去,走到一半忽然转身冲着苏牧笑道:“你也要记住,不要随便叫女人妹子,最好叫姐姐。”
“虞爻,明天带着苏牧,我们三个出发。”风铃声响起,已经在红衣坊外,却异常地清脆。
“苏牧,跟我走。”虞爻冷笑了一声,带着苏牧下楼去了。
苏牧已经喝得有点晕,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却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可能是,随便杀人这件事,不算什么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