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的话吓住了,离开这里到外面去闯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不是不愿意想,只是再也没有了那份胆量,我现在已经有了家,有了孩子,已经习惯了这片黄土地,已经没有了那份勇气。
他看到我不吱声,稍稍停了停,又开始对我说“至善,我在外面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你呆在这里不知道,此时的外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全国都在搞开放,搞发展,你的文化水平又高,能写能算,只要出去,就一定比我强,我没有文化,只是在外面瞎跑跑,你行的。”
赵四方走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到天亮,想着他跟我说过的话,想象着他口中的外面的世界,回想着他上次回村时风风光光的样子,我感到我那颗已被黄土掩埋掉的心正在慢慢往上爬。
第二天晚上下地回来,我就跟美真说了我的想法,美真听得出我的意思,她没有阻拦什么,只是对我说“你放心去好了,家里有我呢。”
几天后我便跟着赵四方去了离家几百里以外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小煤矿,赵四方就在其中的一家煤矿里挖煤,我跟着他坐了很长时间的车,又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了他干活的煤矿上,他没有让我跟着他一起下井挖煤,他不让我干的原因是我已经有了家,有了孩子,我懂他的意思,挖煤这份活工钱虽然给的高,但是很危险,很少有人愿意去干,他对我说他不怕,他一下到井底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他娘的笑脸,也就忘了害怕,忘了危险。
赵四方在煤矿旁的砖窑厂给我找了一份活,砖窑厂的老板也就是这个煤矿厂的老板,他在这里干了很多年,自然跟老板很熟,给老板介绍说我是他的弟弟,并跟老板说我是高中生,有文化,老板给我安排了一份记账的活,记录工人的人数和每天出工的时数。
我的这份活跟当年在镇上食品站的活差不多,只是以前记录的是猪,现在变成了人,这对于我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很难的事,每天都记录的井井有条,干了几个月都没有出什么差错,老板对我的能力有了充分的肯定,也更加信任了我,让我负责管理发放工人的工资,给我的钱也比以前多。
每天干完活,我就会跑到煤矿上去找赵四方,他也会来砖窑厂找我,他每次来找我的时候都带着一瓶酒,我要是拿了酒去找他,他就会不高兴,便对我说他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酒,要我有钱不要乱花,省着点,家里还有好几个孩子。
喝到醉醺醺处,他就会冲着天空大喊几声,然后躺在地上,哈哈大笑着说痛快,他会让我给他说说他不在村里的这么多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我从村里筑起土炉大炼钢一路说下去,他听了乐个不停,突然插一句“钢铁最后炼成了没有?“,我逗他说炼成了,都做成炮弹打到台湾老蒋的办公桌上去了,他乐的捂着肚子直说疼,看着他这副滑稽可笑的样子,我也跟着乐了起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曾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时隔这么多年,又再一次见了面,一起躺在了离家几百里外的他乡,一起聊着小时候开心的那些事,世事难料,难以捉摸,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什么时候想去就去,我们只能静静的看着,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
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会对我说“至善,如果哪一天我被埋在了井底,你一定不要把我挖出来,更不要把我送回家里去,就让我静静的呆在那个地方。“
我听了他的话,心头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这种难过不是因为他死了难过,是因为他死了都不肯回家而难过,他并不是不想回家,只是家已不成家,他再也回不去。
我这时就会安慰他“你不会有事的,你不都挖了这些年了么?”
他也冲我笑笑“我赵四方命硬的很,怎么会那么容易死?我还要走四方呢。”
转眼到了年底,忙忙碌碌一年,身心俱疲,幸好一切还算顺利,安排工人回去以后,我也准备收拾东西回家过年,我知道他不会回去,还是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家?他告诉我说他再也不会回去了,那里已经没有了可以值得他回去的东西。
他送我到车站,给我买了一大堆东西,让我带给家里的孩子吃,我推辞着不肯收,他见我执意不要,便对我说“拿着吧,就当是我给孩子们的压岁钱,也让我过过年,沾沾喜气。”
我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停留,踏上了回家的汽车,车子缓缓驶出车站,我看见他正在往回走,寒冷的北风吹得他裹紧了身上的棉衣,我能够想象得到,就在我回到家跟妻儿子女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他一定是坐在我们经常一起坐的那个地方独自喝着酒,一定会流出眼泪。
正在家门口玩的雨随远远就看见了我,拔腿向我跑了过来,我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感觉这小家伙又重了很多,雨随在一天天长大了,我走进家门,美真正在忙着烧火做饭,雨梅正在帮着美真洗菜,洗碗,雨新正在劈着柴火,这种画面让我一时间竟感动的无地自容。
美真这半年来瘦了很多,我走之后,地里的活她一个人干,家里的活也是她一个人,还有三个孩子,能忙得过来就已很不容易,可是美真却告诉我她并没有那样辛苦,雨新已经长大,能够帮着她下地干活,雨梅也能干很多家务,雨随也比以前听话了很多,我看着三个孩子,心头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愧疚,我离开美真,离开孩子,离开这个家的时间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