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里时,天还没有全亮,正是最后一遍鸡啼,二哥便叫我把平板车直接拉到我家,芦苇多的时候他就拿上一小捆回去,不多的时候就全部留给我,我怎么也不愿意,非要二哥再多拿一些,二哥也不跟我争执,扭头就走,二哥知道我家孩子多,有难处,他只是想帮帮我。
有了这些芦苇,到了晚上,美真就可以织苇席,一织织到后半夜,都是她一个人织,家里屋子很小,放不下一张苇席,一半放在地上,一半贴在墙上,美真就在昏暗的油灯下不停忙碌着,苇边又薄又尖,一不留神手指就会被划出一道口子,有时为了能够多织一点苇席出来,美真就更顾不上手指了,多半夜下来,手上全是一道道细长的口子,美真却不在乎,她只是一心想着能够多织点苇席出来,一心想着能够尽力对孩子们好一点。
美真叫我先去睡,明天还要下地干活,不用陪她,我躺下没多久,就被美真的喊声惊醒,慌忙起来发现整个屋子都烧了起来,原来是美真移动苇席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煤油灯,掉在了织好的苇席上面,轰然火起,美真大叫着孩子,我才意识到我的三个孩子还在里屋的床上睡着觉,烧着的苇席正好堵在了里屋的门口,厚厚一叠苇席蹿出来很高的火焰,滚烫的热浪一股股往外冒着,我听到了里屋孩子的哭声,抓起身边的一床棉被顶在头上冲了进去,雨随在哇哇大哭,雨梅抱着雨随也在哭,雨新拿着一条棉被正在扑着蹿到床上的火苗,我抱起雨随,雨梅,和雨新一起头顶着棉被冲了出来。
院子里已经有了很多人,母亲,大哥,二哥他们都慌忙赶了过来,火很快被扑灭,美真看着我怀里的两个孩子和身后的雨新,哇啦一声哭出声来,母亲走到美真旁边坐下,没有说话,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屋子,眼中噙满了泪水。
我抱着雨随在院子里坐着,望着黑漆漆的屋子,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美真还在轻轻的抽泣,院子里的人渐渐散去,母亲领着五弟也回去了,只有父亲还没走,他来到我旁边坐下,拿出他的大烟袋,抽了起来,我们父子之间虽然没说什么话,但都知道各自的心事,都在用心听着。
天刚亮的时候母亲就来了,手里拿着一小叠皱巴巴的钱,递给我“这是你几个哥哥的意思,你拿着它去买些当急的东西,先把眼下这个难关挺过去。”我握着那叠皱巴巴的钱像是握着我们整个大家庭砰砰跳动的心,平日里听不到什么动静,但当灾难来临时,就会听到它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量。
我买了白灰把屋子粉刷了一遍,在阳光的照耀下亮的直晃人眼睛,买了几件简单的家具,重新布置在了原先摆放的位置,雨随又开始笑了,雨梅又可以哄着弟弟玩了,雨新也能坐在桌子上写作业了,美真又像往常一样,织起了苇席,灾难既然会来,也一定会过去,我们能走进灾难,也一定能从灾难里面走出去。
村东头一直在外东奔西跑的赵四方从外面回来了,他跟我一样大,小时候我们一起上学,他学习成绩不好,小学没上完就不上了,等我上中学那会,他就离开家到外面闯荡去了,离开家时虽然只有十几岁,但他个子高,大大的眼睛虎虎瞪着,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大步流星,已经很有大人的模样,早在一起上学的时候他就经常对我说,他不会呆在这里,他要去外面看看,我问他为什么要到外面去?他告诉我他没有去过外面,只是想去看看。
家里人留不住他,他娘因为他这事都气的生了病,可是没办法,他还是头也不回的去了外面,村里人私下都说他是不孝子,有家不呆,有老娘不养,他却不在乎,见到谁都是呵呵一笑,说他娘还年轻的很,用不着他来养。
他离家以后回来过一次,那次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县城的高中上学,没有碰上他,听母亲说他回来的那天风风光光,穿的很是体面,买了几条烟,无论是谁,见到都给一包,给他娘盖了新房,一时间轰动了整个村里,村里人都说他在外面发达了,他只是呵呵笑笑,从来都不跟人说他在外面干的是什么。
这次回来是第二次,回来是因为他娘病的厉害,眼看就要不行了,他回来是见他娘最后一面,他娘下葬的那天,他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不停给他娘磕着头,头都磕破了,母亲说他是个苦孩子,从小就没有了爹,是他娘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他对他娘有感情。
他给他娘守了两个多月的丧,临走前来我家坐了坐,我近距离看着他,跟十几年前比起来,模样没有很大的变化,只是额上的皱纹变的更密,变的更深,也消瘦了很多,他突然问我“至善,知道当初为什么我要离开家到外面去吗?“
我想起了他小时候给我说过的话“你说你没有去过外面,你是想到外面看看。”
他摇摇头“我爹死的早,我经常被村里的孩子叫做寡妇的儿子,他们一遍一遍的叫,我一遍一遍忍着泪水,时间一长也就不想忍了,我要到外面去,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我忽然明白了母亲给我说的他上次风风光光回家的情形,他只是想给他娘找回一点尊严,想给他自己争一口气。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对我说“村里所有孩子都在叫我寡妇的儿子,都在嘲笑我,只有你,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句,至善,我很感激你。“
我听他这样对我说,一时间竟说不上话来,我也更想不到,我早已忘记的一件事他至今还记着,我看到泪水在他眼眶中滚来滚去,但始终都没有掉下来,我们沉默了好一会,他突然对我说“至善,跟我到外面去闯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