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顺来看我的时候便跟他说了我准备回去的事,来顺听了看着我,叫了我一声“四叔,我,”
我打住了来顺的话,我知道来顺想说什么,无论来顺现在说什么,都是尊重我,都是想让我好,我对来顺说“来顺,你帮了我不少,四叔心里都知道,我这次回去不是因为你对我不好,正是因为你对我太好我才要回去,我不能让对我好的人因为我而左右为难。”
来顺在我面前坐着,听我说着话,外面静静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我和来顺身上,来顺全身被照的发亮,像一盏明亮的灯在护送着一个老者安全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来顺送我去了火车站,给我买了一大包东西,等到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才发现盛东西的包里放了一叠钱,我的工钱昨天晚上来顺已经给了我,现在这些钱是唯一能让来顺心安的东西,我带着这些钱走在回家的路上,带回家的却是来顺那颗对家乡人火热的心,来顺能够混的这么好,全是他修来的。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美真刚下地回家,正坐在院子里歇息,看到我大包小包站在家门口,愣愣看着我,我知道突然回家肯定会让美真吃惊不小,我轻轻喊了美真一声,美真回过神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回过头来看着我,看着看着竟流出了眼泪,嘴里不停说着“回家就好,回来就好。”
见美真哭了起来,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美真是看出了我的憔悴,美真又难过了。
回家没几天,在新疆的那些状况全都慢慢消失了,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是这座小院给了我可以战胜一切的力量,新疆不是家,这座小院才是,小院的风给我带来温暖,小院的一切都让我有一种归属感,我已经在这里活了几十年,离开这里,就像离开母亲的怀抱一样,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没有谁会来为我遮风挡雨。
美真对我说起了村里的郁老大,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怕是剩不了多长时间,美真说都是一个村里的人,乡里乡亲的便让我去看看,我走进了郁老大的屋里,看到他正躺在床上,我走到床前,郁老大正闭着眼,像是在睡觉,嘴里却一直哼哼着,我轻轻叫了一声,郁老大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是我,两眼瞬间睁的很大,似乎又来了精神,努力挣扎了一下想要坐起来,却没能坐得起来,我想要扶他一把,他却对我摇摇头,我没有再扶他,在他床前坐下,他问我“至善,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知道我要死了?“
我拍拍他的手,笑着对他说“我回来了,你就不会死了。”
他呵呵笑了,笑了仅仅几秒钟便戛然而止,两眼怔怔看着我“至善,你觉得我活的值吗?”我被他的话一下问懵了,还没等我开口他便对我说“我这辈子活的值,我都已经八十五了,老天爷才让我死,村里有几个人能够活过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闪烁着一道道光芒,我看不到他的眸子深处,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沉默了好久,我便对他说”你可不能死,你死了以后就没有人跟我们一起打牌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又呵呵笑了起来,我从他的笑容里又看到了他和我们坐在一起打牌的情景,沉浸其中任其天塌地陷也跟他没有半点关系,那一刻他享受的是打牌带给他的快乐,也是他自己带给他的快乐。
我看看他的屋子,还是像几十年前一样,除了墙上多了一张他老伴的照片,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屋子里东西不多,现在又没有人,更是让人觉得冷清无比,我低头看看他,他又睡着了,我也没有继续呆在那里,把门轻轻关上,走出了小院。
郁老大有三个儿子,现在他都已经病成这样仍旧看不到他三个儿子的身影,不能怪他的儿子,应该怪的是他,他对三个孩子做的仅仅是把他们生下来,至于生下来以后的事跟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大儿子在十八九岁那年就离开了家,他老伴死的时候回来过一次,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还清楚记得多年前的那天他拿着扁担把他大儿子赶到村外的情景,他嘴里骂骂咧咧,让大儿子滚出家门,有本事自己挣钱吃饭,没本事饿死也活该,当时整个村子的人都跟着看,都在看热闹,他却看不到村人眼里的嘲笑和大儿子眼中的怨恨,他只知道他的骂声还不够响亮,邻村的人还没有听到。
他的二儿子得了一场病,已经死了好几年,本来那场病是可以看好的,他却整天坐在牌场里,舍不得丢下手中的那副牌,最终延误了病情,一个仅仅二十几岁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离开了,对于孩子的死他却显得不以为然,对村人说这病即使看也看不好,早死早托生,对孩子也是一种解脱,村里人都说他的心太狠了,那天我遇见了他,他正用板车拉着他的儿子,在沟渠边上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便随手把孩子埋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把孩子埋在祖坟旁边,他说人都死了,埋在祖坟上他也活不了,埋在哪不都是一样,村里人都骂他不是人,狗娘养的的东西,可他却一点都不在乎,每天照旧打牌,地里的活全部丢给他媳妇一个人。
他还剩下一个三儿子,现在已经三十多岁,还没有娶媳妇,也没有上过什么学,一年到头跟着建筑队干活,一年最多回一次家,有时一次都不回,不是孩子不想回家,是孩子找不到可以让他回家的理由,他却不在乎,对村人说不回家正好,他一个人才清静,现在他躺在床上不能动,他的儿子也没有回来,他真的是清净了。
半个多月后,郁老大就死了,他死的那一刻没有一个人在他跟前,当他唯一的一个女儿从家里赶来的时候他早已咽了气,听第一个发现他死的村里人说他从床上掉了下来,趴在地上,头朝着门外的方向,没有人知道他最后都说了些什么,更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的他想要做点什么。
郁老大没有举行葬礼,没有人给他举行,他的女儿把他从村里拉走了,他的女婿那天都没有跟着他的女儿一起来,我只见过他的女婿一次,还是在他女儿出嫁的时候,想想他这辈子干的那些事,现在女婿没有来是理所应当的事。
村里又围满了人,又开始看起了热闹,全村人都在笑,只有他女儿一个人在哭,我站在人群里,想跟着再看看,却始终挪不开脚步,想想他的事,不要说村里人笑他,就算是骂他也应该,他对不起他的孩子,他对不起他自己,他不配做孩子的父亲,他甚至连个人都不配。
美真来叫我,我跟着美真一起回了家,美真幽幽对我说“郁老大虽然人不怎么好,可毕竟都已经死了,活着不尊重他,死了无论如何也要尊重他,他下辈子一定会改的。”
我听了美真的话,心头失落落的,我没去新疆前还经常和郁老大在一起打牌,他有说有笑,现在才几个月的时间,说不行就不行了,人这辈子真的是很难说,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能够活多久。
我和美真坐在院子里,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远,村子又都恢复了平静,郁老大很快就会被忘记的,因为村里还有下一个人要死去,还有下下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