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因为实在是无话可说了。程启思过了好一阵才说:“我去井边打盆水,洗洗脸。我需要清醒一下。”
钟辰轩说:“你就不怕那水……”
“有什么好怕的?”程启思平淡地说,“如你所言,都是活人干的。我们没有必要害怕,因为他们正是要我们害怕。”
他们两人一同往井边走了去。程启思说:“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般发生谋杀案可能会有哪几种动机。”
钟辰轩扬了扬眉。“哦?”
“一是谋财,一是情杀,一是仇杀,还有一种就是心理有某些变态的人了。那么,你能判断现在这桩案子是属于哪一类型的吗?”
钟辰轩微微一笑。“你想考我?好吧,我来试试。首先,可以排除的自然是情杀,理由不辨自明吧。情杀都是针对某个特殊的对象的,这群人各自的身份地位性别都完全不相同。仇杀……应该也可以排除。”
程启思说:“为什么可以排除仇杀的因素?”
钟辰轩说,“毕竟,如果凶手真有这么一大群仇人的话,好歹也得有点共同点。你看,我们晚上所遇到的这些人,有共同点么?”
程启思表示反对。“就算有共同点,也未必能让我们那么轻易就发现。”
钟辰轩摇头。“不,只要有共同点,那么一定会有相关的暗示。现在人都死光了,我们也早就应该发现那个暗示了。可是,没有。”看到程启思还是大惑不解的样子,他又补充说,“我们一直是旁观者,凶手没有要害死我们的意愿。我们人生地不熟,想害我们,不是很难的事。既然如此,凶手就是想我们活着,想我们看到。如果他是复仇,肯花这么大的精力,布这么多巧妙的机关,他一定会在复仇成功之后极度欢欣,而向我们作出相应的暗示。”
程启思说:“可是,辰轩,他如果作了暗示,也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动机,甚至可能会被我们查出他的身份。”
钟辰轩说:“他既然无意害我们,就根本不怕我们去查。你注意一下这个凶手的行凶方式,我说过,他非常具有想象力,而且他不机械,没有过份的自我强迫。我打个比方,一般那种多次作案的凶手,行凶都会有一定的规律可循,他们会在有意无意间作出类似的事情。比如,他们下手的对象有相同点,或者他们下手的地点和时间有相同点,也有可能是手法有相似之处。但是这个凶手……怎么形容呢?他的手法几乎是天马行空的,充满了想象力。是想象力,而不是创造力。你明白么?这跟林明泉的案子大有不同,即使林明泉没有职务之便,他也可能多次行凶而不被发现,这有一个运气的问题在其中。他在杀人的时候,并没有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诸如类似的,因为他创造出了一个变态连环杀人凶手。而我们现在面对的这个凶手,他是给我们制造了一个迷宫,他把凶手有意识地制造得非常诡异,非常复杂,甚至恐怖……我们想不通的事情越多,他就越安全。他就可以藏在迷宫的另一头,笑着看我们的无奈了。”
程启思问道:“你可以推断出这个凶手的性格特征吗?”
钟辰轩想了想。“凶手有很丰富的心理学知识,以及一定的突发事件反应预测能力。心思复杂细腻,善于组织——这桩案件总是让我想起一些很美妙很精细的编织物,用各种各样巧妙而细致的针法编结在一起。启思,这决不是一件突发的案件,每一个细节应该都是经过精心筹划的。而且,其中可能会发生什么变故,也都在凶手的计划之内。另外,凶手可能不止一个人,因为要完成这样复杂的多起谋杀案,单凭一人的力量似乎不足。比如,挖一个大坑把人埋下去,或者是把人的头放到树上……”
程启思打断了他。“那个人是谁?在哪里?”
钟辰轩这次是真的笑了。“我如果知道就不会在这里跟你废话了。”他指了指面前的水井,“我们已经站在这里说了半天了,你要洗脸就快点洗吧。虽然桶的绳子断了,不过这里还有半盆水。”
程启思往井里随意地瞟了一眼,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扑到了井栏旁,用电筒照着使劲往里面看。他一个人把井口堵完了,钟辰轩也看不到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好不容易程启思直起了腰,钟辰轩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不对了,忙问:“怎么了?”
程启思脸色发青,挤出了一句:“巫问的尸体好像不见了。”
他挪开了两步,把电筒直直地对着了井口。借着电筒的光,两个人都看得很清楚,水井很深,但水底下确实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巫问的尸体,就像在水里化掉了一样。他原本穿着一件红黄相间的羽绒服,被水一泡就有点像浮在水面上似的,很是显眼,这时候,井底除了水,还是水。
“他……跟古婵一样,消失了。”程启思机械地说,“被杀之后,尸体就消失了。”
他很突然地抬头往上看,头仰得太快,几乎都快听见自己颈骨扭动的声音了。月光下,树叶浓密,树枝层层叠叠,先前那颗女人的人头却消失无踪了。那头曾经在风里鬼一样飘动的沾着血的黑色长发,令他们印象深刻甚至毛骨悚然,同样也无影无踪了。
钟辰轩缓缓地说:“我想,我们最好去看看其他几个人。如果不出意料……他们应该都消失了。”
离井最近的是堂屋。屋子里靠墙的火堆还燃着,焦臭的气味也还在空气里没有散尽,但那具被烧焦的男人尸体也不翼而飞了。
钟辰轩和程启思又来到后院,程启思大力挖出来的那个大坑还是原样,但坑里刘建明的尸体同样也消失在了空气里。而那堆被翻出来的新土,还好好地堆在旁边。爆竹爆后的大红的碎纸屑,也还在地面上,只是吴宏被炸得没了脸的尸体也不见了。
两个人呆呆地在后院里站了半晌,程启思勉强地笑了笑。“你说,那孩子现在是不是也已经消失了?”
“如果不是,那我才会觉得奇怪了。”钟辰轩也掀了掀唇角。
果然,刘愿小小的身子,也已经从麻袋下面失踪了。换句话说,到这时候为止,这个“汽车旅馆”里所有的旅客,也包括主人自己,都已经神秘的死亡了。
钟辰轩和程启思就站在那里,看着一屋子的麻袋。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是做些什么。过了很久,夜风都快把两个人给冻成冰棍了,程启思才苦笑着说:“你是不是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钟辰轩有点无精打采地说:“为什么这么说?你不会又怀疑我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启思苦笑,“我是在想,临走前,你给我看了那部电影。真的就跟发生在我们眼前的事情一样,在一家汽车旅馆里,一个个旅客都神秘地死去。然后,他们的尸体,就仿佛是在空气里蒸发了一样,转眼之间消失无踪……”
钟辰轩说:“是很相似,我早就说过了。这是部挺有名的片子,也许凶手就是从这里面得来了灵感吧,然后才会创造出这样一出充满戏剧化和悬疑感的谋杀大戏。血腥,恐怖,悬疑,连环杀人,荒山野店,月黑风高,样样都占齐了,呵,拿去拍电影都绰绰有余了,如果我知道了这桩案子的最后答案,我一定会编个剧本的。怎么样,你出钱来拍,说不定咱也可以得个奖什么的?”
程启思烦恼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开玩笑。那电影其实就是个假象,几乎大半场的电影都是假的,都是那个精神病患者在做梦。什么十个人格八个人格的,天知道,说不定还是他用来规避法律的手段呢!哎,最后好了,那个心理医生也被他给杀了,算是好心没好报还是自作自受?早点把那个精神病人给绞死了,就没那么多麻烦事了!”他停了停,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电影里是那个小孩子是凶手吧?”
钟辰轩似笑非笑地说:“你都说了,一切都是假的,都只是那个精神病患者的一个梦。那又哪来什么凶手?”
“不是。”程启思说,“我实在是觉得这个晚上发生的事跟那部电影里太相似了,相似得让我都觉得不是巧合了。也许正如你所言,凶手也跟我们一样看了那电影,而由其中得到了灵感?既然如此,我们能不能根据电影里的线索,来猜一猜凶手?”
钟辰轩耸了耸肩。“电影里探讨的确实是多重人格的问题,而大部分的情节——就是那场暴雨里发生在汽车旅馆的连环谋杀案——都只是这个多重人格的精神病患者脑海中的产物。他的所有的人格在互相厮杀,当心理学家以及他本人都以为好的人格已经将坏的人格杀死的时候,还有一个隐藏得最深的最邪恶的人格……也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孩子。这么说也许不够科学,不过如果想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表达就是这样。你要知道,正因为这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是脑海里臆想的东西,所以,所有的尸体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消失掉,因为它们本来就不存在!但是我们所看到的尸体,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它们不可能消失无踪。”
“消失无踪?”程启思咀嚼着钟辰轩的话,猛然间感到了一阵寒意。本来站在这里已经很冷,冷得发僵,但这种寒意却是打从心底里蔓延起来的。这时候,他才开始真正体会到这四个字的寒意。
在这里,除了他们这些人之外,并没有看到别的人。四周都没有人烟,只有茫茫的大山。如果凶手潜伏在这间旅馆里,那么他是怎么避开自己跟钟辰轩的视线,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人的?就在眼皮子底下,杀了一个又一个人,然后又“消失无踪”?而最后,甚至连全部的受害者的尸体也都消失无踪了?!
“简直像是在变魔术,不可思议。”程启思最终说出了这句话。钟辰轩看了看他,却说:“魔术更只是戏法而已,只要掌握了窍门,总是可以戳穿的。只不过,我们现在还没有看出问题出在哪里而已。”
程启思用力搓了搓手。“我们就准备在这里站到天亮吗?”
钟辰轩说:“我可不想回到那些奇奇怪怪的屋子里去。这旅馆,真有点见鬼。不如我们回车里去吧,明天一早就出发。管它路好还是不好,只要走上正路,总会遇上车的。而且也可以找个有手机信号的地方,打电话报警。”
程启思笑了笑。“好吧,不过,也许车里还真有具尸体在等着我们呢,你信不信?”
钟辰轩撇嘴。“不信。对了,我们还有些行李在堂屋里,你去拿吧,我在这里等你。”
程启思叹了口气,捏着鼻子走进了堂屋,把搁在桌子旁边的行李拎了出来。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了。钟辰轩看他不动了,扬起声音问:“怎么了?”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的确确是死过人的。”程启思回过头望着那堆要熄灭的火,“那股皮肤被烧焦的臭味,我以前也闻到过。那不会是烧别的东西会有的味道。就算尸体消失了,这股气味也没有散尽,依然可以证明这里死过人。”
钟辰轩说:“你我都亲眼见到了,当然不会怀疑。可是,这股气味等到明天也会散得差不多了,等到警察来的时候,就会什么都不剩下了。”
程启思说:“别说那么没水准的话。只要有一点痕迹,都是可以检验出来的。”他忽然看到木门底下有一颗什么东西在闪光,弯下腰捡了起来,放在手心里一看,居然是一颗钻石。
钟辰轩也走过来看。“应该是古婵戴的。”
程启思把那颗钻石拈在两指间转动着,五彩的光芒是晶莹而诱人的。钻石不大,但成色很好。“我留意过她的首饰,应该是限量版的。拿着这颗钻石去查,应该能够查出她究竟是谁——古婵,这个名字很诗意,也许并不是她本来的名字。”他小心地把钻石收了起来,“我相信,除了这种过于明显的证据,现场一定还残留了更多的东西。只要有一滴血,或者是一根头发,我们就能够追查下去。”
他的声音,和他的表情,都相当自信。钟辰轩却喃喃地说:“是吗?我并不这么认为……如果这么容易的话,这个案件就不会这样发生了……它就没有理由这样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