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排小平房一共有四个房间,除了一间卧室之外,其余三间都满满地堆放着东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有两间连房门都快堵住了。程启思仔细地看了看,都是些看起来很沉重的麻袋,不由得问:“这里面都装的是什么?”
巫问咧开嘴想笑,忽然又觉得这时候笑太不合时宜了,硬生生地把这个笑容给收住了,那副表情看起来特别滑稽。“没什么,都是些玉米。这里太高,谷子种不活,更不要说水稻,只有种种玉米了。”
“玉米?……”钟辰轩也看了一眼那些麻袋,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出口。程启思说:“就算是玉米,你也用不着堆这么多吧。你一个人能吃得完?何况,天天吃玉米,那能不吃腻?”
巫问似乎真觉得他的问话好笑,勉强地按捺着笑意。“程先生,这些玉米不是给人吃的。”
程启思一呆:“那是干什么的?”
钟辰轩没好气地说:“是给你吃的!”他拍了拍那扇东西堆得略微要少些的房门,“我们先在这里安顿半夜吧。”他又瞅了瞅巫问,“巫老板,我看你的精神恢复得也真挺快的,现在就没事儿似的了?”
巫问尴尬地抓着自己那头相当艺术的长发。“没有,没有,我事儿多着呢。”
他在衣服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串钥匙,然后把房门打开了。长期闭塞的房间,都有股难闻的气味,加上玉米那种特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程启思和钟辰轩都皱起了眉头。门一开,灰尘也随着扑面而来,程启思拍了拍自己的头发,简直像在下雪一样。
巫问不好意思地说:“没办法,这里长期都关着,大概都关了半年了。我去井里打盆水来给你们洗洗脸。”
程启思刚说了三个字:“不用了……”巫问已经一溜烟地跑没影了,他也只有苦笑地看了看地上层层叠叠的麻袋,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钟辰轩却还是站在那里,仰着头看天花板,然后又伸手去把门来来回回地推了几次。他眼睛里的困惑之色更浓了,手指抠在门背上,却不说话。程启思看了他半天,忍不住问:“你发现什么了?”
“……如果是半年没有开过,这门上怎么没有结蜘蛛网?按理说,这应该是蜘蛛最喜欢的地方啊。”钟辰轩慢慢地说。
程启思说:“你认为巫问在撒谎?可是他有什么必要说这个谎?”
他看了看身边的麻袋,取出了一把随身的瑞士军刀,仔细地割开了一个小口子。“真的是玉米。”
钟辰轩说:“肯定是玉米,他怎么会说那么拙劣马上会被揭穿的谎?”
程启思突然想起了开头钟辰轩的话,就问他:“那玉米究竟是给谁吃的啊?”
钟辰轩又丢了他一个白眼。“我说过了啊,给你吃的!”
程启思说:“哎,我是说正经的。”
钟辰轩笑了起来。“没错啊,这些玉米本来就是用来喂猪的,不是给你吃的是给谁吃的?”
程启思气得没了语言,过了一会缓过气来才问:“就算真的是这样,这里也没看见一头猪啊?可别再把我算上!”
“谁把你算上了,你何必画蛇添足地加上这一句呢?”钟辰轩轻描淡写地又损了他一道,表情却变得严肃了。“不过,你说的也确实是事实。这里可没有养猪,他放这么多玉米,是干什么的?”
程启思迟疑地说:“是不是……用来卖的?”
钟辰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问你,你是在哪里长大的?”
程启思说:“还能在哪里长大?难道我是外国人么?”
钟辰轩笑着说:“你在有些方面,确实太无知了。这些地方的农家,都会种很多很多玉米的,都是自给自足自家用,哪能卖得出去呢?”他又说,“巫问给我们倒了好几次水,我看到了他的手,没有拿过锄头的痕迹。他的手倒是很像艺术家的手,手指细长——你该知道,长时间干体力活,会让手的关节突出,变得难看。比如,我们常拿笔的右手,往往会比左手难看一点。当然,左撇子例外,而现在写字写得少的人,这个规则也不适用了。”
程启思说:“你的意思是,巫问是从别的地方把这些玉米收购过来的,而并不是他自己种的。你说这里的人种玉米是为了养猪,但巫问这里明显没有养猪,他收购这么多玉米来干什么?要运过来,也并不容易吧。”
钟辰轩笑着说:“何况,他放玉米的方法也完全不对。你也应该看过不少农家的摄影照片。你想想,一般来说,玉米是怎么个放法的?很多摄影的人都喜欢拍玉米的。”
程启思想了一会。“我明白了。玉米都是挂起来的,一排排地挂在外面,晒干后就成了金黄色。对,没错,这一带是这样的,我看过一些这样的照片。”
钟辰轩作了个手势。“然后磨成玉米粉……可以用很久,直到第二年再次收割的时候。不过,你看这些玉米,根本没有磨。所以说,巫问这几百麻袋的玉米都是摆设,是放着里面等着老鼠来咬、等着发霉烂掉的。虽然说玉米不值几个钱,但他这么做,实在是有点让人觉得奇怪。你认为呢?”
程启思抹了一把脸,有点无精打采地说:“今天晚上在这里发生的事,都实在是很匪夷所思。我甚至觉得我是在做一个荒唐不堪的梦。也许到了明天早上,天一亮,梦也就醒了?”
钟辰轩冷冷地说:“别说这种不切实际的话。刚才在地里挖出来的尸体接触到手指的感觉是梦?或者被烧焦的尸体发出的焦臭味也是梦?”
程启思打了个哆嗦。“你说,吴宏,徐玫,还有刘愿,他们到哪去了?”
钟辰轩毫无笑意地扬了扬唇角。“如果他们不是凶手,那么他们肯定就已经死了。我想,这个怪异的案件,应该会让所有的人都死掉的。”
“包括你和我?”程启思问,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发抖。
钟辰轩却摇了摇头。“不,我不这么认为。”
程启思一呆。“为什么?”
钟辰轩指了指他的鼻尖,又指了指自己。“因为,你跟我是见证人。所以,我们要活下来才行。我们一直像是在看一出很热闹的戏,难道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我们并不像是戏中人,却像是旁观者?”
程启思正想说“你也未免说得太玄乎了”,忽然,一声响亮的叫声尖锐而清晰地划破了夜空。他立即从麻袋上跳了起来,那堆麻袋扑扑扑地落下了地,差点砸着他的脚。
“是巫问!”
当他们来到院子另一个角落的水井的时候,已经没有看到巫问的人影了。角落里有一棵长得挺茂盛的树,正好在水井的上方。井边有一口铁桶,和一个搪瓷的盆子,水洒了一地。一尊用红线串着的小玉佛落在井旁,钟辰轩弯下腰拾了起来。
“是巫问的,我看见过他戴在左腕上。”
那红线断掉了,分明是被大力扯断的。这种红绳虽然细,但很坚韧,真不知道是要怎样的力气才能硬生生地扯断。程启思四面瞧了瞧,说:“他人呢?不会掉到井里去了吧?”
这句话一出口,他自己就感到一阵森森的凉意。他从口袋里摸出了电筒,对着井口照了下去。
井很深,大约有六七米的样子。四壁是用石块砌进来的,水面还在猛烈地波动。从波动里,可以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程启思眯着眼睛辨认了半天,看见了红黄相间的花纹,那正是巫问穿的羽绒服的的颜色。
他长长了吁了一口气,直起了腰。“看来,他真的是落下去了。”
钟辰轩指着地上的吊桶说:“上面的绳子断了。不过,就算它是好的,我们也没办法下去把他捞上来。”他在井口上比了比,“刚好能够让一个巫问这种体型的人落进去。换了你,或者我,大概得硬往里面塞了。”
他朝程启思伸过手:“电筒给我,我看看。”
钟辰轩正打算埋下头往井里看,突然,他觉得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滴到了头上,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只觉得粘糊糊的。他把手拿到面前一看,手上已经沾上了血。
两个人慢慢地抬起头,往上看去。这棵树很老,但长势依然良好,虽然在深秋都是绿油油的。从树叶中间,露出了一颗人头。
那是徐玫的脸。
徐玫的脸上全部是血,一头黑发上也沾满了血,在风里飘扬。一张脸怪异和恐怖地花成了一团。她的脖子上还拴着一条黑色的绳子,似乎那颗头都还在树上轻微地摇晃。血还在一滴滴地往下滴,钟辰轩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下,血就直接地落进了井里。
他摊开手,血是温的,还没有凝固。“他死了还没有多长时间。凶手是在什么时候下手的?”
程启思又抬头看了一眼树梢。越往上,树枝树叶就越黑越模糊。也许,在里面还藏着徐玫身体的其它部份?一只手?一只脚?他不想再想下去,对钟辰轩说:“我爬上去看看。”
钟辰轩点了点头。“小心点。”
程启思走到树干旁边,正想往上爬,突然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震耳欲聋。这个声音听起来非常熟悉,钟辰轩啊了一声。“爆竹?!”
程启思也顿时恍然了。噼啪声也在这时候停止了。钟辰轩说:“我们过去看看吧。”
程启思说:“你觉得那里会有什么等着我们?”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钟辰轩淡淡地笑了一下,“那里应该还有一具尸体在等着我们去看吧?”
而且是一具被火药给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尸体。这句话程启思没有说出口。当他看到地上那具男尸的脸已经变成了一个还残留着火药碎渣的血洞的时候,他无奈地转过了头。从男尸身上穿着的深蓝色的登山服可以看出来,这个人就是失踪的吴宏。地上也落着一些鞭炮的纸渣,大红的,正是过节的时候常用的,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钟辰轩在地上抓了一把红色的纸屑,有点疑惑地说:“鞭炮?鞭炮能够把人的脸轰出这么可怕的一个血洞吗?我看,倒比较像是火药枪对着死者的头,然后……而且一定是在非常近的距离之内,才有把脸都给炸得不见了。”
程启思摊了一下手。“到现在为止,这里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你和我了。”他顿了一顿,“除了那个小孩。”
“我们再好好找找吧,他应该也还在这个屋子里。”钟辰轩说。
“是,他应该还在这里。”程启思虽然也附和着,但他的脚,却有点抬不起来,直到钟辰轩推了他一把,望着他说:“走吧,反正我们总是要去看的,是吗?”
堂屋里,他们仔细地看了一遍,没有刘愿的影子。走回到他们刚才呆过的那间储藏室,
居然有光。光是掉在地上的一个煤油灯发出来的,煤油灯斜斜地夹在两个麻袋之间,光对着上方斜打过去,把天花板给照亮了。
程启思叫了一声:“刘愿?”
没有人回答。程启思又提高声音叫了一声,这时候,钟辰轩拉了拉他,轻声地说:“你往下看。”
程启思朝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猛地倒退了一步。一个小小的身子被压在直垒到天花板的麻袋之下,一只露在外面的手臂呈现出了一种奇怪的姿势——显然已经被压断了。刘愿的大部分身体都被麻袋都压住了,包括头,只露出了衣服和一条手臂。一只鞋子掉在不远处,鞋带松开了。
“我的天。”程启思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
“这也是我想问的。”钟辰轩闷闷地说,“我们从听到巫问的惨叫声冲出去之后,离开这里也只有五六分钟,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把这些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的麻袋全部给挪开,把孩子给压进去,然后再叠上?就算是有架吊车在这里,也没有这么高的工作效率。”
程启思发出了一声呻吟。“我真觉得自己要疯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这根本就是办不到的凶案!”
钟辰轩却立即反驳说:“凶手正是要你这么想。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我们遇上的是一系列残酷的谋杀案。是活生生的人干的,但是他——或者她——布下了很巧妙的局,希望我们相信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的,这样我们就根本无法追查下去,也完全不知道从何处追查下去。”
他们走到了云乐死的那间屋子。被褥还好好地放在床上,云乐却不见了。门窗依然是从外面反锁着,但程启思的那支枪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