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汽车旅馆到越野车停放的那段路上,两个人都走得心神不属,踩断了不少路旁的沙棘。越野车里空空的,没有尸体。程启思松了一口气,说:“还好,我本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跟一具女尸共渡一车了。”
他打开了车门。两个人坐进去之后,程启思把车窗全部摇了上去,说:“还是不要开暖气了,节约一点。后面有毛毯,我们将就几个小时吧,离天亮不远了。”
他把靠背椅放了下来,往后躺去,然后把毛毯拉过来盖在身上。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疲倦,整整一夜的神经紧张加上东奔西跑,让他很快地就觉得睁不开眼睛了。他看了一眼钟辰轩,钟辰轩也在打呵欠。
“你那边关好了没有?可别让人跑进来,趁我们睡熟的时候把我们也干掉了。”程启思说,一边强忍住一个呵欠。
钟辰轩又试了试门窗。“放心,关好了。不过,要安全的话,最好我们还是轮流睡觉吧。”
程启思忍了半天的呵欠,终于忍不住打了出来,还紧接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喷。“我不行了,要来干掉就随他去吧,我可要睡觉了。我真不行了,今天累得太惨了。”
钟辰轩笑着说:“你还真是,为了睡一觉连命都不要了。说不定,我们这一睡,可就真是一睡不醒了。”
程启思把毛毯继续往上拉,把眼睛也盖住了。“哪有这么多一睡不醒的,睡吧睡吧。”说完这句话,他几乎就立刻睡过去了。
他醒来的时候,是被刺目的阳光给弄醒的。头天天阴了一天,晚上下了一会雨雪又停了,第二天早上居然放晴了,用“阳光灿烂”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头天晚上地上积的薄薄一层雪,也早化光了。程启思伸展了一下手臂,因为睡在车里着实不舒服,感觉一身都僵了。他一动,钟辰轩也醒了,掀开毛毯坐了起来,还有点睡眼惺松的模样。
程启思推开了车门,一股清新得有点刺鼻的冷空气就立即窜了进来。他打了个哆嗦。“早知道把外衣脱了再睡。”
钟辰轩揉着眼睛,说:“天晴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程启思抬头望了望天空,过于刺目的阳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在这样的白昼下,似乎昨天夜里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光陆迷离的梦。“辰轩……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是真的吗?”
钟辰轩一下子笑出了声。“当然是真的。放心,不是一场梦,绝对不是。我们两个人怎么会做一样的梦呢?”
程启思这时才有机会看清楚四周的环境。昨夜虽然在树林里来回地走了好几趟,但天太黑,除了勉强能辨认的一条两旁都是沙棘的小路之外,别的什么都看不明白。这里其实是山间的一块平地——所谓的平地,也只是相对这苍苍茫茫的大山而言——嵌在山间的一个凹陷处。而那家旅馆,就在这个凹陷处尽头的山坡上。这里的树木都长得相当高,虽然因为是深秋,光秃秃的树干看起来很有些凄凉的味道。昨天夜里,因为那旅馆的门口挂着一盏灯笼,所以他们在公路上都能看到,这时候白天了,隔着高而茂密的树林,反而看不到汽车旅馆的所在了。
“我们要不要再回去看看?”
钟辰轩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天一亮,太阳一出,又不害怕了?昨天晚上我们不是像逃难一样跑掉的吗,现在你居然还想要回去?”
程启思狠狠瞪了他一眼。“胡说,我们什么时候像逃难一样跑掉了?明明是你说不想跟尸体睡在一起的。昨天晚上我都不怕,现在有什么好怕的?”
“你还真是死鸭子嘴硬。”钟辰轩笑着说,“好吧,我们过去看看吧。反正天亮了,不用担心遇到什么了。”
“我还怕遇到什么?”程启思嘀咕了一声,又问,“你说,我们过去,能看到什么?”
钟辰轩说:“你想看到什么?”
程启思想了想。“也许,所有的尸体又会跑出来了?”
钟辰轩说:“是啊,都变成僵尸或者吸血鬼了!好好开车,别掉下去了!”
不管他们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到再次所看到的景象。在程启思的意识里,就算是看到一群僵尸在那里,也不会感到多么惊讶,毕竟他们死得蹊跷又消失得蹊跷。可是,当他站在昨天夜里那个地方,还是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钟辰轩怔怔地问:“你确定我们没有走错路?”
程启思把重重地顿了顿脚。“昨天不是来回走了好几次,怎么会走错?你不是也看着的吗?”他的口气并不好,因为他心中的疑惑和烦燥已经到达最高点了。
他们照着原路返回,眼前本应该是那间农家小院,或者说是所谓的“汽车旅馆”,但在他们面前的,除了半山腰的一片荒地,什么都没有。
“你觉得,能够在一夜之间,把那么一座房子给拆光吗?”钟辰轩说。
程启思说:“不可能。这里偏僻,大型的机械工具就算运进来,也无处可放。何况,就算拆掉了,也会有很多拆下来的东西,而这里,根本就是一块没开发过的地,也没有人来过。我现在真的有点怀疑,我们昨天晚上是见了鬼了。”
他摸出了那颗小钻石。在阳光下,钻石闪烁着五彩的光。“不过,这东西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我也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钟辰轩说:“我们找找吧,看这里有没有别的线索。”
程启思同意了。接下来的半小时,他们就在这块地上好好地搜索了一番,其仔细程度赶得上平时对命案现场的搜查了。在这样强烈的阳光下,什么都无所遁形,但两个人还是一无所获。
程启思拍了拍手上的泥,对钟辰轩说:“我们还是走吧,我看是找不到什么了。我实在是不明白,凶手是怎么完成这样的行动的,几乎像是在变戏法,不可思议。”
钟辰轩问:“走?我们现在走哪去?难道要去报案?”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程启思。不要说尸体,连犯罪现场都没有,能报什么案?钟辰轩看他为难的样子,说:“这个好办,我们就说我们的什么贵重物品在这家旅馆里丢失了,希望他们提供准确的地址,我们要回去找。”
程启思说:“你的意思是……”他突然恍然了,“你认为,昨天晚上的现场根本就不在这里?!”
钟辰轩说:“不要被表面上的花样迷惑。既然我们不相信有鬼怪一说,而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又决非我们的臆想,那么就只能有一个解释。旅馆不在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而在别的一个什么地方。别忘了,从旅馆到我们停车的地方,要走半个小时左右,对于完全不熟悉路的我们,已经有充分的可以做手脚的余地了。我还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设计这个圈套的,但就目前来看,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了。房子不会平空消失,它一定还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相信对这一带熟悉的人,是会知道它的存在的。”
“好,我们这就去。”程启思本来已经蔫下去的兴致又起来了,只要不是遇上鬼了就行。
车开到中午,总算是到了一座小镇了。这座小镇,只有一条街。如果划根火柴,大概火柴还没熄,就已经走到街的尽头了。房子倒都是砖房,修得象模象样,跟一路上见到的那些土泥房大是不同。
小镇上只有一个警察,名字叫李永田,是个接近四十岁的男人,皮肤黑里带红,跟当地人没什么区别,说的也是一口当地口音。李永田对他们很是热情,一边给他们倒茶递烟一边说:“唉,瞧我,被分在这里,一个人都呆了这么些年了……”
程启思笑笑说:“清闲嘛。”
“我倒是宁可忙,谁愿意呆在这儿啊。”李永田在他们对面一屁股坐了下去,“怎么,丢东西了?在什么地方?”
程启思说:“在一家旅馆。就是那种当地人自己开的那种小旅馆。我们路不熟,现在找不回去了,所以想来请教一下具体的位置。”
李永田说:“这你可找对人了,这附近我都熟得不得了。那旅馆叫什么名字?”
钟辰轩说:“叫汽车旅馆。”
李永田一皱眉。“汽车旅馆?老板是什么样子的?”
“哦,老板有个少见的姓,他姓巫。”程启思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李永田的脸都变了,正在点烟的手也一抖,打火机连同烟一起掉在了地上。“李警官,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李永田把地上的烟拣了起来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说:“巫问,叫这个名字是吧?”
程启思和钟辰轩对视了一眼。程启思说:“对,就是这个名字。”
李永田又吸了一口烟。“他已经死了。”
“死了?!”程启思手里端着的茶杯一抖,茶水都溅到了地上。“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李永田想了想。“大约是在两年之前,有一天我接到报案,是一个开车经过那里的旅客打的电话。他说他本来想到汽车旅馆投宿,但发现里面的老板已经遇害了,而且遇害了很久,尸体都已经腐烂发臭了。我赶到之后,看到尸体上都是蛆虫。因为当时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这样也不足为奇……唉,后来验尸后知道,死者已经死了快半个月了。如果不是有个旅客正好过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我跟老巫也很熟,我有时候经过那里也会去歇歇脚喝杯茶什么的,怎么想得到他会落得这个下场呢?”
程启思问:“他的死亡原因是什么?”
李永田的脸色本来就泛青,现在都成青灰色了。“腐烂成那样了,验尸的人虽然见惯了,出来都快吐出来了。他的尸体上有被撕咬过的痕迹,没有中毒的迹象,估计是被山里的野兽给咬死了。”他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这里有很大的伤口,但是因为腐烂得太厉害,已经无法对伤口进行具体的检查了。不过,一般来说,野兽,比如狼,都会对着人的咽喉撕咬,这个是说得通的。这山里本来就有野兽,我们晚上经过的时候都会比较小心。”
钟辰轩不解地问:“可是,狼不至于跑到人家家里去袭击吧?老在山里生活的人,也会准备猎枪之类的东西吧?”
李永田苦笑了一声。“是啊,我承认疑点很多。可是,我们连巫问的家人都找不到,尸体也没有更多的线索可遁,我追查了一年多,还是只有放弃了。”他看到程启思和钟辰轩的表情,笑容更酸更苦,“这地方,你们看到了,有几个人?这里还算是比较热闹一点的小镇,有个小集市。在山里,我难道还去查人家身份证么?自然是他说叫巫问就叫巫问了,我从来都没有认真想过是真名还是假名。后来,我在户籍系统里查过,叫巫问的人不多,但还是有那么一些,却没一个是我认识的巫问。我甚至连一张巫问的照片也没有,想找出他的身份,都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
“听起来可真邪门。”程启思附和了一句,“然后呢?那家旅馆怎么样了?”
李永田说:“本来那里就只有巫问一个人,他死了,当然就再也没人了。我后来也去过几次,想找找有没有落下的资料,但都是一无所获。那地方早空了,估计现在全都是老鼠在窜来窜去吧?”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着程启思和钟辰轩说,“你们……你们真的见到他了?”
钟辰轩说:“至少,我们见到了一个自称叫巫问的人,而且我们昨天晚上也就住在那家旅馆里。”
李永田问:“那个……巫问,长得什么样?”
钟辰轩想了想,说:“身材不高,脸圆圆的总是笑呵呵的,留长发。对了,他鼻梁中央有一颗痣。他穿一件红黄相间的羽绒服……”他没有说下去了,因为他看到李永田的瞳仁已经因为恐惧而放大了。
“这……这……你说的就是我认识的巫问啊!”李永田叫了起来,声音在微微发颤。“他确实有一件那样子的羽绒服,他死的时候,那件羽绒服就落在旁边……”
钟辰轩说:“可是,发现他尸体的时候是夏天,他难道还要穿这么厚的羽绒服?”
李永田声音有点发抖地说:“巫问夏天常常把那件羽绒服折起来当坐垫。我想,应该是他死的时候,从椅子上跌了下来,衣服也跟着落了下来……”
钟辰轩端起茶,喝了一口。“我们难道真的是见鬼了?”
李永田问:“那……那你们昨天在旅馆里见到他,又发生了什么事?”
程启思看了看钟辰轩。钟辰轩叹了一口气。“李警官,我们开头所说的,是骗你的。我们没有掉下什么贵重物品,相反,是那家旅馆里发生了让人不可置信的事。我们不希望你把我们当成疯子,所以没有说实话。现在,既然你认识巫问,我们也不妨把我们经历的事说出来,也许你能给我们一点启示。不过,我要讲的事情,确实是很匪夷所思,但你一定要相信,因为我们说的都是实话。”
“别叫我什么警官了,叫我名字吧。”李永田又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好,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