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辰轩花了大约有半小时的功夫,才把头一晚上发生的事情讲完。他讲得详细而生动,程启思一面听,一面望着窗外的阳光,那种不真实的感觉非常强烈。李永田的表情就随着钟辰轩的讲述而不断变化,最后听到旅馆不见了的时候,他的嘴张成了一个“O”字型。
“……真的很不可置信。”李永田总算合拢了嘴,把手里的烟头掐灭了。“不过,我相信。我们都是同行,而且你们讲得很清楚明确。”
程启思舒了一口气。“那么,永田,你怎么看?”
李永田想了一会。“首先,我们应该确定,你们看到的这些人,究竟是人还是鬼。原本,我是个唯物论者,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可是,你们形容的巫问实在是跟我认识的巫问是一个人……”
钟辰轩说:“也许,我们碰到的人是巫问,而你见到的那具尸体并不是巫问。我记得你说过,那尸体已经腐烂得不成样了,难道还能辨认出他原来的样子?”
李永田呆了一呆。“我倒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不过,尸体的身高体形,都跟巫问一样,也穿着他的衣服,所以我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去想过。也许……也许你是对的……因为你们见到的是活人,而我见到的是完全腐烂的尸体。这两者,必然有一个是巫问,这是一定的。”
钟辰轩点了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跟那个巫问接触了好几个小时,是个很正常的人,我不相信他是鬼。”他又想了想,说,“在你的眼里,永田,巫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知识面很广。”李永田立即回答,“算得上是个学识渊博的人,而且谈吐很不俗。他不是本地人,是三年前搬来的。那家旅馆本来住的是当地的农家,他们一家搬到了我们这个小县城,所以巫问就给了一笔钱把他们的房子买下了,加了一块牌子就成了旅馆。你们没有见过那块牌子,巫问写得一手好字,那招牌就是他亲手写的……”
“我们见过。”程启思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们见到了你所说的那块招牌。当时我们就在想,虽然木牌子很粗糙,但字却写得很漂亮,是一手颜体。”
李永田叹了口气。“没错,巫问最擅长的就是颜体。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幅字,是他帮我写的。你们要不要看看?”
钟辰轩很感兴趣。“当然。”
李永田走进了里屋,过了一会,拿了一幅字出来。他把字一摊开,程启思和钟辰轩都瞪大了眼睛。字不多,写的是屈原《九歌》里面的《云中君》。颜体所长的是沉稳厚重,但这幅字却多了一种飘逸之味,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但有意思的是,这幅字并没有盖印,也没有落款,用的纸也不如何考究,看来是随手所作。
程启思看了半晌,赞赏地说:“这幅字,一定是名家的作品。笔力老成,没有几十年的功力是不行的。”
“名家?”钟辰轩一边看一边说,“那么,巫问本来是个名家?”
程启思正想回答,钟辰轩却笑着看了李永田一眼,眼神有点古怪。“我说,永田,你这幅字恐怕不是巫问送给你的吧?”
李永田打了声哈哈,有点尴尬地说:“果然瞒不过明眼人哪。是啊,我一直很眼馋巫问的字,他是不送人的,有一次我去找他聊天的时候,看见这幅字被他随手扔在一边,我就悄悄捡了起来,带回来给裱好了……”
程启思说:“我就奇怪,怎么又没落款又没印章的,原来是有好字的人给顺手牵羊拿走了。”他又仔细地看了几眼那幅字,说,“永田,这幅字让我给我的朋友看看,也许他能认出来是谁的手笔。或者,我们可以知道巫问的真实身份,这对破案很有帮助。”
“好。”李永田一口答应,“不过,恐怕需要时间吧?”
钟辰轩说:“扫描一下传过去吧。”
程启思迟疑了一下。“扫描一下可以是可以,不过,总没有看真迹的好。你见过鉴定笔迹用复印件的吗?”
“这个道理我当然知道。”钟辰轩说,“不过,我们现在怎么可能把字带出去给人鉴定呢?”
程启思问李永田:“这里最近的飞机场在哪里?”
李永田吓了一跳。“飞机场?这可远了,得开好几天车才能走到呢。”他摊了摊手,“这里穷乡僻壤的,能指望什么?”
程启思哎了一声。“那只能扫描一下,给我朋友看看了。有网线吗?”
李永田忙说:“有有,这还是有的。只要有一根电话线,就能上网。”
程启思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把笔记本拿了出来。钟辰轩随身一直是带着一个很小的打印机,扫描效果也很好。但那幅画,却真是很不好扫描,因为画纸是长方的,大过了能够扫描的范围,只能一半一半地扫。程启思看着钟辰轩在那里扫描,叹着气说:“不仅不是原件,还搞得这么乱七八糟的,估计我那朋友会骂我了。”
钟辰轩也已经懒得抱怨了,问:“发到哪?”
程启思说了一个电子邮件地址,然后摸出手机打电话。过了好一阵,电话才接通,程启思立即扬起声音大叫:“喂?是我……哎,现在已经下午了,你还在睡?我说,我给你发了一封邮件,你给我看看那幅字。如果你不认得,就多找几个人看看……什么?真迹?不是不是,我到哪里去弄真迹啊,是要办案子用的。总之你替我费点心……我知道,我知道要原件才好鉴定,可我现在在318线上啊,你派个直升机来接我么?好了好了,不说了,反正,有结果了就马上给我电话。如果电话打不通就给我发个短信!这是非常重要的事,你一定要马上去办。又怎么了?我家那幅字?你干嘛?你还没死心啊?行了,回来再说!”
程启思挂断了电话,吁了口气。“哎,我这朋友,可真是的。”
钟辰轩微笑地说:“似乎他很眼馋你的一幅字?”
程启思纠正说:“不是我的,我哪里会写。是我家里传下来的一件墨宝,他一直想买,我如果卖了,我家老爷子估计会从地底下钻出来杀了我的。”
钟辰轩又瞅了他一眼,但却没有说什么。李永田看他们没话了,就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程启思看了看天色。“永田,如果你有时间,能不能陪我们再到那里走一趟?我不相信一幢房子会在一夜之间无影无踪,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奥妙。”
李永田想了想。“我们还是明天再去吧。从这里开车到那里要好几个小时,天都要黑了,我们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不如等到明天,一大早就出发,你们看怎么样?我看你们也很累了,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晚吧。”
程启思看看钟辰轩,钟辰轩说:“也好,我一身真快散架了。永田,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住么?”
李永田说:“楼上就有家招待所,条件不怎么样,但将就一下也没问题。我带你们上去?”
程启思说:“那好,有劳了。”
那家招待所在他们现在看来,已经是天堂了。至少有床,有热水。程启思一倒上床,就不想起来了。钟辰轩拉了拉他,说:“你不想出去走走?”
程启思坐了起来。“你不是嚷累吗?这地方有什么好逛的?”
“累归累,不过我还是一直在想昨天晚上的事。”钟辰轩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分析过,这桩案件的动机是什么。”
“记得。”程启思说,“不过好像我们还没说完就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钟辰轩从热水瓶地倒了一杯水,抓了一把茶叶扔了进去。水不够沸,茶叶也泡不开。“我后来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季节并不是旅游的好季节,为什么这群人却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里?他们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程启思说:“你的意思是,他们是有某种相同点的人?可是,你曾经说过,他们身上并没有相同点,如果有,早应该有提示出来了。”
“对。”钟辰轩说,“但是,他们也许会有共同的目的。他们来到那里,有可能是想要做一件事,但是其中出了意外。我们在来之前,看过不少关于这条路线的资料,这个时候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游客,但是我们居然能在一个晚上看见那么多,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是的,可能是巧合,不过往往巧合也是由很多必然的因素堆积而成的。”
程启思皱着眉说:“这种深山里?他们为什么不找个好走一点的地方?来这里,实在是不容易哪。”他想了想,又说,“除非,他们有什么逼不得已的理由,一定要来这里。”
“迫不得已的理由?……”钟辰轩慢悠悠地说,“就算是他们曾经联合起来干过什么事,他们也大可以找任何一个地方商量,用不着到这里来吧。这个逼不得已的理由,倒还真是很难让人去想象。我问你,启思,如果换了你,你想跟别的人秘密地商量什么事,你会怎么办?”
程启思回答:“坐火车,到某个大城市。最好是在国家假日期间,那时候人流量特别大,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你。出国,飞机,都是最容易被查到的,即使是坐汽车也很容易被查出来。毕竟,一辆大巴车里也只能坐几十个人,自驾游也有高速路的关口要过,也要住宿。所以,我觉得火车应该是最安全的。”
钟辰轩用一种新的眼光打量着他。“不错,说得非常好。那么这些人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你看凶手犯案,可真是步步为营,滴水不漏,没理由想不到这些。我看,他们是不得不到这里来吧。这里应该有某些东西,逼得他们非要来不可。”
程启思嘿了一声。“别告诉我是他们在这里放了一批财宝什么的,避了两年风头,现在过来分赃?”
一说完,他自己都笑了起来。钟辰轩却没笑,沉思地说:“这也不是没可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除了有一大笔油水可捞这个可能性,我实在是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会聚集到这里。而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也可能找到一个合理的动机,那就是凶手把这些人都杀了,然后独吞……呃,宝藏?”
程启思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辰轩啊辰轩,你在开什么玩笑?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有什么宝藏?就算这里有一个金矿,你也是带不走的。我们国家对金矿和宝石矿都控制得非常严格,私人是不要想从这个方面发财的。何况,这一带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有珍稀的矿石!”
钟辰轩白了他一眼。“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就算这是山,为什么就一定要是珍稀的矿石?是别的不行吗?”
程启思笑得更厉害。“那是什么?抢了银行,把钱藏在深山里,过上几年再来分?哈哈哈,这里倒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这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不会是钞票,而应该是更珍贵的东西。”钟辰轩说,“像那种山区的屋子里,会有很多老鼠出没。如果真的是钞票,不管怎么小心,估计都会被老鼠都咬坏掉了。我想,如果真的有我们所说的‘那样东西’的存在的话,一定是坚硬的、不怕老鼠咬的东西。”
程启思说:“不是钱,不是钻石,不是黄金,我还真想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古董?这个范围就太大了,真不好猜呢。”他搔了搔头,“不过,辰轩,坦白说,我真觉得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钟辰轩说:“你如果能想出一个更具有可能性的动机,我当然求之不得。”他的声音里含着讥刺的味道,程启思听他这种语气早已听惯了,倒也不以为忤,只是笑了一笑。
“辰轩,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去伊朗的事吗?”
钟辰轩不太感兴趣地说:“当然记得,怎么了?”
程启思微笑。“我当时问过你,你怎么那么凑巧地就出现在那里了。你回答我说,你是去伊朗找宝藏的,不知道你究竟找到没有?”
钟辰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明知道,我是开玩笑的。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宝藏?”
程启思笑着说:“那不就得了,既然你也知道没有,为什么又要说这次杀人的动机有可能是为了宝藏?”
“你也未免太钻字眼了。”钟辰轩说,“宝藏跟宝物是两回事。宝藏是指那种被藏了起来等着人去挖掘出来的东西;而宝物呢,你放在家里的柜子里摆着它也是宝物,你能管它叫宝藏吗?宝物的定义,要比宝藏宽,虽然它们都是宝!”
程启思苦笑。“你才是在玩文字游戏呢。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了,哎,你说,他们究竟是怎么平空消失而瞒过我们的眼睛的?我在想,如果把一具尸体拖来拖去,难免能不让我们注意到,难不成尸体是自己活了跑走了?”
钟辰轩说:“那也不一定,我们脑袋后面又没长眼睛。而且在突然看到很恐怖的场景的时候,人会有那么几秒钟处于呆滞状态的,对外界的反应不会那么灵敏。一个身手敏捷的人,完全可以做到让我们毫无所觉。其实……”他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真正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消失’的尸体,也并不是全部。并不是我们所直接‘看到’的那么多……”
“你这是什么意思?”程启思问。钟辰轩却摇了摇头。
“我们睡一睡吧,昨天晚上窝在那车上,那一个难受劲儿可真是不提了。”
程启思好笑地说:“我可睡不着了,这样吧,你睡你的,我出去给车加加油,然后再在这里转转看。等你醒了,我们出去吃饭。”
“也好。”钟辰轩把床上的被子拉开了,还算干净。“三个小时之内别回来,吵醒我我踢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