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最近几天我在他的《意大利游记》里读到了有关柯勒乔的一幅画的记述, 画的主题是断奶,画面上可以看见圣婴基督坐在圣母马利亚怀里,在母亲的乳房和一只递过去的梨子之间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选择才好。
“是啊,”歌德说,“这是幅成功的画!精神、纯真、感性,全都寓于其中。神圣的题材变得来富有人情味了,可以视为我们谁都要经历的一个人生阶段的象征。这样一幅画有着永恒的意义,因为它前可回眸人类刚产生的远古,后可展望人类最遥远的未来。相反,如果画一幅基督让小孩子们亲近自己的画,那就毫无意义,至少是没有什么价值。
“德国的绘画艺术我已观察五十多年,”歌德继续说,“不只观察,还力图发挥自己的作用和影响;到现在我能说的只是:整个现实情况表明,目前很少可以指望。必须产生一位伟大的天才,一位能够立即继承时代的全部长处并进而将其超过的天才。手段全都具备,道路也已指明并且开辟出来。还有斐底阿斯的作品也展示在我们眼前, 这在我们青年时代是想都不敢想的啊。现在万事俱备,缺少的如刚才说过仅仅是一位伟大天才,我希望他很快出现;也许眼下他已经躺在摇篮中,而你,还可能受到他光辉的照耀。”
1826年12月20日,星期三
(谈《颜色学》;聘用外来名演员的好处)
饭后我告诉歌德,我有了一个发现,因此得到许多快乐。也就是我从一支燃着的蜡烛观察到,烛焰透明的底下部分呈现出的一种奇异景象,跟透过阳光照亮的浊气见到了黑暗便形成蓝天一个样。
我问歌德知不知道蜡烛的这一现象,有没有把它写进他的《颜色学》。
“毫无疑问哦,”他回答,说着便从书架上取下一卷《颜色学》,翻开来念了几节。“我很高兴,”他说,“你自己发现了这个现象,而不是从我的《颜色学》里了解到它;这样你自己就理解了,可以讲真正掌握了这点知识。同时你也站在了正确的出发点,可以由此去进一步观察了解其他现象了。我想马上就给你看一个新的。”
当时可能是四点钟光景;天空乌云密布,天色开始变得朦朦胧胧。歌德点燃一支蜡烛,拿着它走到窗户附近的一张桌子旁。他把蜡烛放在一大张白纸上,在上边再立一根小木棒,这样一来,烛光就向日光投去了一条来自小棒的影子。
“喏,”歌德问,“对这影子你怎么讲?”
“影子是蓝色的,”我回答。
“这样你又有了蓝色,”歌德说,“可是在小棒对着蜡烛的另一面,你看见了什么……”
“也有一个影子。”
“可是什么颜色呢?”
“这个影子是橙红色,”我回答,“可怎么解释这种双色现象呢?”
“这就是你的事啦,”歌德说,“你自己去弄清楚吧。答案是有的,可要找到也难。除非你绝望了,否则先别到我的《颜色学》里去找。”
我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歌德。歌德继续说:
“蜡烛下端的那个现象,也就是黑影前出现一些透明,造成了一片蓝色,我现在想给你做一个更大的演示。”他取来一把勺子,往勺子里倒了点酒精,并将酒精点燃。于是又出现一片透明的光焰,而黑暗也随之呈现出蓝色。我把燃着的酒精对着黑沉沉的夜色,蓝色就变得更深,我把它对着明亮的房里,蓝色就淡了下来,甚或完全消失。
我看得非常高兴。
“是啊,”歌德说,“这就是大自然的伟大,它那么单纯,总是叫人不断地小中见大。使天空呈现蔚蓝色的同一规律,你也能在明亮的烛焰下端看见,在燃烧的酒精光 中看见,在以深色群山为背景的村落的袅袅炊烟中看见。”
“可是,牛顿的弟子们又怎样解释这一极为简单的现象呢?”我问。
“这你完全不用知道,”歌德回答,“否则就太愚蠢。一个跟愚蠢的东西打交道的人,简直想不到这对增进聪慧的头脑多么有害。根本别管那些牛顿的门徒,满足于纯粹的学术吧,这样你会受益匪浅。”
“折腾原本荒谬的理论既不愉快又有害处,”我说,“这也许就跟研读一部糟糕的悲剧而力图搞清它的方方面面,还它以本来面目吧?”
“完全是一码事,”歌德回答,“非必要不要去干。我重视数学,视它为最崇高、最有用的科学,只要它得到运用并用对了地方;然而,我却不赞成在完全与它不搭界的事情上滥用数学,一下子把这门高贵的科学变成了胡闹,好像一切都得先通过数学证明,不然便不存在似的。一个人不相信他的姑娘爱他,就因为这爱不能用数学证明,这有多愚蠢!可以用数学证明的是她的陪嫁,而不是她的爱情本身。植物的形变理论课也不是数学家们发明出来的呀!我创立这门学说没有用数学,数学家们不照样得承认它吗。要理解颜色学的种种现象,只需要专心致志的观察和头脑健全;只不过同时具备两个条件的情况,自然比人们相信的少些。”
“现在的法国人和英国人,对颜色学持什么立场?”我问。
“这两个民族既有他们的长处,也有他们的短处。英国人事事讲实际,这很好,但是却一板一眼。法国人脑袋好使,却喜欢一切都是正的,要不是正的就把它变成正的。不过在颜色学这件事上,他们的路却走对了,他们的精英之一已离我很近。他说:‘颜色乃物体天生的;正如自然界存在一种酸化物,同样便存在一种色化物。’他这样讲自然没能说清楚颜色现象,但却把观察对象归还给了大自然,将其从数学的桎梏中解脱了出来。”
柏林的报纸到了,歌德坐下去阅读。他也递一份给我,我在戏剧新闻中发现,那儿歌剧院和皇家剧院的演出剧目跟此地一样糟。
“怎么又可能不一样呢?”歌德说,“自然不成问题,他们应该引进优秀的英国、法国和西班牙的剧作,借以编制出一个像模像样的保留节目单,以使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好的剧目上演。然而这个民族哪儿又有总是欣赏好剧目的需求呢?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们写剧本的时代,无疑是另外一个样子:它背后有精神支柱,总是只要求写出真正最伟大的和最优秀的作品。可在我们这个糟糕的时代呢,到底哪儿有对最优秀的作品的需要?哪儿有能吸引他们的耳朵和眼睛?
“再者,”歌德继续说,“人们总想看新的东西!柏林和巴黎一样,到处观众都一样。在巴黎每周都要写出和上演无数的新剧本,总是得先坚持忍受五六部糟糕透顶的东西,才能从一部好戏获得补偿。
“想让德国戏剧保持高水准,现在只有唯一一个办法,就是引进外来演员。要是我现在还管剧院,那整个冬天登台的都将是优秀的客籍演员。如此一来不只总是有好剧作上演,而且注意力也将更多地从剧本转移到表演上;人们也才可能比较和评判,观众则会习惯于深究详察,咱们自己的演员呢,也将受到一位客籍同行的精湛表演激励,时刻打起精神去学习和追赶。我反复说过,要用外来名角,永远用外来名角!你们一定会惊讶莫名,剧院和观众将从中得到多大好处。
“我认为是时候了,应该由一位能干、懂行又有头脑的人来接管此间的四个剧院,并时不时地聘用一些外来名角;我确信,他领导着四个剧院,比只领导单独一个更好。”
1826年12月27日,星期三
(再谈颜色学)
思考蓝色光影和黄色光影的现象,眼下成了我在家里的功课,尽管它长时间对我仍是个谜,坚持不懈的观察还是让我有所领悟,渐渐地也便确信,我已经理解这一现象。
今天进餐的时候我告诉歌德,谜底已被我揭开。
“这可不简单喽,”歌德说,“吃完饭你给我演示演示吧。”——“我更愿意把它写下来,”我回答,“因为口头阐述很容易词不达意。”——“你可以以后再写,”歌德说,“今天你可得先让我亲眼见到,并口头给我解释清楚,这样我才知道你是不是做对了。”
吃完饭天还大亮,歌德便问我:“你现在能做试验了吗?”——“不能,”我回答。——“为什么不能?”歌德问。——“天还太亮,”我回答,“先得等到天色朦胧一点儿,让烛光投下的影子棱角清晰;可也必须足够亮,这样日光才能照亮烛光的影子。”——“噢!”歌德道,“有道理。”
薄暮终于来临,我告诉歌德可以开始了。他点燃蜡烛,给了我一张白纸和一根小棒。“喏,”他道,“边实验边宣讲吧!”
我把蜡烛放在靠近窗户的桌子上,摊了一张纸在亮光附近;当我将小木棒立在日光和烛光之间,那个现象便完美地显现了出来。朝向烛光的影子清清楚楚地呈黄颜色,朝向窗户的影子则完全是蓝色的。
“喏,”歌德说,“先讲怎么会是蓝色的影子呢?”
“在解释这个问题之前,”我回答,“我想先讲讲产生这两种现象的同一个基本法则。”
“光明和黑暗,”我道,“不是颜色,而是颜色产生和存在于其间的两个极端,而且正是通过两者的修正,才有了颜色的产生和存在。
“从光明和黑暗这两个极端首先产生出黄和蓝这两种颜色:黄色在亮光的边沿上,我通过一条晦暗的透明带观察到它;蓝色在黑暗的边沿上,我通过一条明亮的透明带对它进行观察。
“现在来说咱们观察到的现象,”我接着讲,“我们看见,小木棒借助烛光的作用,投下了一片清晰的影子。如果我关严百叶窗,阻止住阳光射入,这影子就会一片漆黑;可要是打开窗户让阳光射进来,那就会形成一片明亮的介质,透过这介质再看先前的黑影,那根据法则就会出现蓝颜色。”
歌德笑了。“就算蓝色是这样,”他问,“那你又怎么解释黄色的影子呢?”
“依据烛光法则解释,”我回答,“燃烧着的蜡烛投了亮光在白纸上,这亮光已经微微呈淡黄色。而日光的威力如此强,朝烛光方向投去了小木棒的一条淡淡的影子,在这影子所够得着的范围内烛光便昏暗了,于是呈现出黄的颜色。要减少昏暗程度,我就得让影子尽量靠近烛光;要增加昏暗程度,就让影子尽量远离烛光,于是黄色便加深起来,直至变成淡红色甚至红色。
歌德又笑了,而且笑得很神秘。
“喏,”我说,“我讲得对吗?”
“你对现象的观察挺不错,讲得也蛮动听,”歌德回答,“可你没有说清楚问题。你的解释很聪明,是的,甚至富于智慧,但却没讲到点子上。”
“那就请您帮帮忙,”我说,“给我揭开谜底,我真是太急于知道啦。”
“会让你知道,”歌德说,“可是今天,也不通过这样的途径。不久我想让你看另外一个现象,通过它,你就会明了真正的法则。你已经近在跟前,但继续沿着现在的路径走下去,却达不到目的。但只要你理解了新的法则,你就会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就会对许多事情豁然开朗。选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来我这儿吃饭,早来个一小时光景,届时我将让你看一个清楚明白的现象;通过它,你会理解眼前这个现象所遵循的那个法则。
“我很欣慰,你对颜色学这么感兴趣,”他继续说,“对你来讲,它将成为一个无法形容的欢乐之源。”
傍晚离开了歌德,脑子里却一直想着那个现象,甚至在梦里也不得安宁。可尽管如此仍旧糊里糊涂,朝揭开谜底的方向未能前进半步。
前不久歌德对我讲:“有关自然科学的几卷,我也在慢慢往前写。并非因为我相信现在还有能力促进科学进步,而是因为由此才得以保持那些联系。研究自然是最纯洁无邪的事了。在文艺圈子里,现在几乎不能设想再建立任何联系和通信关系了。他们来不来就打听,我在《赫尔曼与多罗苔》里写的是哪座城市!——仿佛不是随便把它想象成哪座更好些!——老是刨根问底,老是真实真实,结果便毁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