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发现,”歌德说,“卡尔德隆的戏剧效果也同样完美。他的剧本绝对适合上演,没有一丝一毫不是为达到特定的效果算计好了的。卡尔德隆既是一位天才,同时又极富理解力。”
“很奇怪,”我说,“莎士比亚是特意为他的剧院写作的,可他的剧本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剧本。”
“莎士比亚随自己的性情写作剧本,”歌德回答,“再说,他的时代和当时的剧场设施,也没向他提出任何要求;不管他怎么写,观众都喜欢。可如果莎士比亚是为马德里的王宫或者路易十四的剧院写作,那他多半也会遵循更加严格的戏剧规范。不过此事完全没啥好抱怨;要知道,莎士比亚作为戏剧家亏欠我们的,他作为诗人已做了弥补。莎士比亚是一位心理描写大师,从他的剧本中我们将窥见人的心灵是怎么回事。”
我们谈到管理好剧院的艰难。
“难的是既满足一些偶然需要又不违背更高的准则,”歌德,“这更高的准则是:坚持演一些可视为固定的保留剧目,一些出色的悲剧、歌剧和喜剧。所谓偶然需要有观众想看的新戏,有特别为外来角色客串而排演的戏,诸如此类吧。但绝对不能因此而偏离正道,也就是必须经常回过头去演自己的保留剧目。咱们这个时代优秀剧目真的多得很,选编一个保留剧目对于一位行家再容易不过。然而最难则莫过于坚持演保留剧目。
“在我和席勒一起领导剧院的时候,我们有一个便利条件,就是整个夏天都在劳赫施塔特演出。那儿有一批非好戏不看的出色观众,这样我们每次回来都排练好了一批最棒的剧本,整个冬天都可以重复上演夏季演出过的东西。再说魏玛的观众也信赖我们的领导,即使演的是没啥看头的剧目,也仍然相信我们的所作所为自有深一层的考虑。
“到了九十年代,”歌德继续说,“我对戏剧真正感兴趣的时期已经过去,再没有为演出写任何东西,而想把精力全部投入叙事作品的创作。是席勒重新唤起了我对戏剧的兴趣;为了帮助他和他的作品上演,我又介入了剧院管理。在我创作《克拉维歌》的时期,写十个八个剧本简直是小事一桩; 因为题材多的是,创作对于我也挺容易;我几乎总能一周完成一个剧本,可我却没有这样做,现在想起来仍感到惋惜。”
1826年11月8日,星期三
(比较拜伦与莎士比亚剧作的得失)
歌德今天又一次称赞拜伦爵士,他说:
“我再一次读了他的《畸形人变形记》,读完后不能不讲,他的天才叫我感觉越来越伟大。他那魔鬼脱胎于我的靡非斯托,却并非模仿,而是地道完全的新的创造,一切都那么精练、得体、富有智慧。没有一个地方显出笔力软弱,没有多少可以吹毛求疵的地方,却不乏闪现着创意与睿智之光的段落。仅仅是忧郁、多疑挡了他的路,不然他真会跟莎士比亚和古希腊剧作家一般伟大呀。”
见我感到惊讶,歌德又说:“是的,你可以相信我,我重新研读了他,不能不对他越来越佩服。”
在先前的一次谈话中,歌德说过:“拜伦爵士实在太有经验。”我不怎么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却又忍住没问,而是私下里想了很久。然而想来想去也没个结果,于是只得等待我自己有所长进,抑或来了运气,能帮我揭开这个秘密。也真出现了这么一个幸运的情况,晚上在剧院里看了一场精彩的《麦克白》演出,受其影响我第二天便翻开拜伦爵士的作品,准备读一读他的《贝波》。可这首诗总让我觉得跟《麦克白》不对劲儿,越往下读越明白过来,当时歌德那样讲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麦克白》一剧中,有种精神使我印象强烈,它那么伟大、威严、崇高,似这样的品格不可能来自任何人,而只能来自莎士比亚自己。这是一位更卓越、更深沉的天才与生俱来的品性,是他据以鹤立鸡群、成为伟大作家的独特人格。世界和人生经验提供给这出戏的东西,都已臣服于诗人自己的精神,作用只在替诗人代言,任诗人驱使。伟大的诗人统治着舞台,把我们提升到他的身边,让我们分享他见识的高度。
可在读《贝波》时,我却感到发挥主宰作用的是一个猥琐肮脏的经验世界;把这个世界置于我们感官之前的精神,在相当程度上已跟它同流合污了。我没能再发现一位才华卓越的诗人伟大而纯粹的精神,相反,频频着笔于平庸的生活,诗人的思维方式似乎也降格到了世人的水准。他跟那班头脑聪明的达官贵人的区别,仅在于他具有写作的才气,如此一来,也就可以把他视为替这些人代言的工具了。
这就是我读《贝波》的结论:拜伦爵士太重世俗经验啦,而且这不是因为他让我们目睹了太多的现实生活,而是因为他崇高的诗人天性似乎已经沉默无语,是啊,似乎让一种唯经验论的思维方式给驱赶跑了。
1826年11月29日,星期三
(德拉克罗瓦作的《浮士德》插图)
我也读了拜伦爵士的《畸形人变形记》,进餐后谈起了这部作品。歌德说:
“不是吗,开头的几场真叫出色,真富有诗意。可其余部分,当线索分散开来,转入对罗马进行包围的时候,我就不愿再称赞它的诗意了,只不过呢还必须承认它富有睿智。”
“极为富有睿智,”我说,“不过,如果目空一切,光富有睿智也成不了艺术啊。”
歌德笑了。他说:
“你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自然必须承认,诗人所言超出了人们的愿望;他道出了真相,这可就叫人不舒服啦;人们宁肯看见他闭住嘴巴。世界上有许多东西,诗人与其揭开它们的真相,还不如让其真相藏着更好;然而拜伦生性如此,想要他改变就会毁了他。”
“是啊,”我说,“他极度富于睿智。例如这一段有多么精彩:
魔鬼所言一多半都是真理,
只可惜听众总不在意。”
“这自然同样精彩,同样豪放,就跟我的靡非斯托说过的差不多,”歌德接过话头。
“既然已经谈到靡非斯托,”他继续说,“我就给你看点库德莱从巴黎捎来的东西。 你觉得怎么样?”
他在我面前摊开一张石板画,画的是浮士德和靡非斯托为了从狱中解救格利琴,深夜骑着两匹快马从刑场前驰过的情景。浮士德骑的黑马撒开四蹄狂奔,骑手和坐骑似乎都叫绞架下的幽灵给吓坏了。他们奔驰得那么快,浮士德费了大劲儿才能坐稳;迎面刮来的劲风吹掉了他的帽子,被挂在颈项上的带子系着远远地飞在身后。浮士德面带惊疑地望着靡非斯托,倾听着他的回答。这家伙呢却泰然自若,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他骑的可不是一匹活马,因为他不喜欢有生命的东西。再说他也不需要活马,因为他的意念可以让他想跑多快就跑多快。他之仍有一匹马,仅仅因为他必须想象是在骑马;所以,随便从哪块地里捡匹死马的骨架来用皮合拢在一起,对魔鬼靡非斯托就够啦。它的皮毛是浅颜色的,在黑暗的夜里好似闪着磷光。它既没缰绳,也没鞍子,可照样能骑。那超越凡尘的骑手轻松随意地坐在马背上,正扭过头来和浮士德谈话;迎面刮来的顶头风对他似乎不存在,他和他的坐骑都毫无感觉似的,连一根毛发也不见飘动。
我们十分欣赏这一聪明的布局构思。
“必须承认,”歌德说,“连我本人都没有想得这么周到。这儿还有另一幅画,对这幅画你有什么说的?”
画的是奥厄尔巴赫地窖酒馆中狂喝滥饮的场面,而且是那一场最精彩之处,即洒在地上的酒浆燃起火苗,酒徒们丑态百出地撒起野来那最紧张的一瞬。所有人都激动得又跳又闹,只有靡非斯托一如既往地快活、安详。粗野的诅咒和叫喊,还有身边的人挥动着匕首,他全不当一回事。他坐在酒台的一个角落,两条腿晃来晃去;他举起一根指头,就足以扑灭火焰和激情。
我们越是观赏这幅精妙的图画,越是觉得画家才智非凡;他画的人物没有任何两个相互雷同,每一个都表现情节发展的一个阶段。
“德拉克罗瓦先生是个大天才,” 歌德说,“他从《浮士德》找到了合适的养料。法国人指责他狂野,可在这些画里狂野正好符合需要。但愿他能把整部《浮士德》画完,我特别盼望他画女巫的厨房和布罗肯峰的魔女狂欢场面。可以看得出来,他人生阅历丰富;为此,像巴黎这样一座城市,给他提供了再好不过的机会。”
我指出,这样的插图对更好地理解诗剧非常有帮助。
“毫无疑问,”歌德接过话头,“因为这样一位艺术家完美的想象力,将迫使我们像他那样很好地想象剧中的情景。它们尽管是我自己的创造,我却不得不承认,德拉克罗瓦先生的理解超过了我,因此看着他的插图,读者会感觉一切都更加生动,都出乎他们的想象。”
1826年12月11日,星期一
(盛赞亚历山大·洪堡)
我发现歌德处于一种少见的兴奋状态。
“亚历山大·洪堡今天上午在我这儿待了好几个钟头,”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一位多么了不起的人啊!我认识他已经很久,却仍然再一次对他感到惊讶。可以说,在学识渊博和阅历丰富方面,没有人能与他相比。我还没有见过谁像他似的多才多艺,知识广博!不管你往哪儿摸索,他都在行,都可以慷慨赠与我们精神的财宝。他就像一眼有多条出水管的水井,不管我们把桶放到哪里,都有源源不断的清泉流到我们的桶里来。他将在魏玛住上几天,我已感到,那会大大增加我的知识阅历,如同和常人一起度过许多年。”
1826年12月13日,星期三
(绘画不能仅凭天赋和自学,需要名师指点)
一次女士们在席间称赞一位年轻画家画的一幅肖像,说什么:“真是不简单哩,他全都是自学的。”的确,特别从那画得不合规矩的、生硬的双手上,能看出是自学的。
“看得出来,”歌德讲,“这小伙子是有才能;不过呢,他完全自学不该受称赞,而该挨责骂。天才不能自生自长,自我隔离,而应该拜在大师门下学艺,在大师调教下真正有所出息。最近几天我读了一封莫扎特的信,信中对一位寄乐谱给他的男爵说了如下的话:‘我不得不骂你们这些半吊子作曲家,因为通常你们都有两个问题:要么你们没有自己的思想,于是就抄别人的来用;要么你们有自己的思想,却不知道如何表现。’不是一语道破了吗?莫扎特有关音乐的至理名言,不适用于所有艺术门类吗?”
歌德继续讲:
“达·芬奇说过:‘如果你的儿子不能有意识地用浓重的阴影去烘托他画的主体,让人禁不住想伸过手去摸,那么,这孩子便没有绘画天赋。’
“达·芬奇还讲:‘如果你的儿子完全掌握了透视和解剖学,那就送他去拜一位好师傅。’
“现在可好,”歌德说,“我们的年轻艺术家两样几乎都不会,就已经出了师。时代真是大变样了哟。
“我们的年轻画家既缺少情感,又缺少精神,”歌德继续说,“他们的凭空臆造言之无物,毫无作用;他们画的刀砍不得,他们画的箭射不中;我时常禁不住想,世间的精神是不是全都消失了啊。”
“可是,”我接着说,“我们应该相信,近年来的伟大战事,也使人提起了精神啊。”
“提起的与其说是精神不如说是欲望,与其说是艺术精神不如说是政治精神;相反,艺术的所有纯真和感性全部丧失殆尽。而满足不了这两大要求,一个画家又怎能创作出什么令人赏心悦目的作品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