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灰心丧气地默念着“夫君,夫君”,全然没有注意到从驿馆里头走出一位老汉,满头苍发,颤巍巍地端着一张黑乎乎的掌盘,上面摆着一壶酒,几只酒盏,一碟肥得发亮的猪头肉,几个白面馒头,蹒跚地挤过人流间的罅隙。
他慢慢伸出一双皴裂如干树皮般的枯手,将酒盏从掌盘里一只一只取了出来,摆在我面前的斑驳木桌上。耳畔听到清洛轻轻道了一声“多谢”,我抬头一看,恰巧看到那个中年汉子有意无意地对清洛使了一个眼色,而清洛微微点头,转身朝人群望去。
我也好奇地转过头,眼见得场中诸人吃酒的吃酒,吆喝的吆喝,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我回过头,目光恰巧对到那个中年汉子的目光,他忽然哈哈一笑,笑道:
“遥遥已觉剑气如冰,若在下不曾猜错,小哥应身携一柄名剑,是也不是?”他指着我身后负着的那柄长剑。
我心里虽有些酸溜溜的感觉,却忍不住露出钦佩之色,惊道:“这位大哥真是好眼力,宝剑尚未出鞘,便知内中玄机!却不知大哥尊姓大名?”
清洛举起酒盏,轻轻嘬了一口,道:“这位是我家的伙计,唤作越泽,武艺虽不甚精,观剑的本事在清水城里却是数一数二的。”
咦?不是夫君,是伙计?
我骤然感到心里一宽,好像一直压在心头的几百斤重的巨石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噎在喉咙里的那股闷气顿时烟消云散。
“哈哈哈哈……原来是伙计大哥。嗯,这位大哥慧眼如炬,我叫作柯云,自怀朔来,往清水去。”我愣了半晌,发觉有些失礼,赶紧拱手道。
越泽哈哈一笑:“怀朔人氏。怀朔可真是了不得哇,出了一位“昆吾剑”柯剑吟柯长老。柯长老当年一剑断泗水,单掌破骨雕,又是洛仙岛的九梦长老,创下‘凌波殿’熠熠威名,声震寰宇,在下可是钦佩得紧呀……咦,柯长老姓柯,柯小哥也姓柯,柯小哥与柯长老莫不是有什么关系?”
诶?提到老爹了?看来老爹在江湖上的名气还真是不小。
我挠了挠头,随口道:“实不相瞒,昆吾剑正是家父……”我这句话尚未说完,就看见清洛与越泽“刷”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都是赤裸裸的惊讶之色。
“柯,柯小哥竟是柯长老的公子?!”越泽打断我的话,讶然问道。
“不错,我爹确是柯剑吟,怎么,有什么不对么?”我也瞪大了眼睛,望着眼睛瞪得比我还大、几乎瞪成铜铃一般大小的越泽。
“没,没问题,柯小哥请接着说。”越泽似乎感到有些不妥,赶紧收起脸上的讶色,结结巴巴地道。
我挠了挠头,瞥了清洛一眼,接着道:“只是家父没有越泽大哥说得那么玄乎。他平时在家也就是种种花,养养狗而已,凌波殿的大小事务均是由师兄们去打理,也不曾见他断泗水甚么的。想是传言太过夸张,大哥听完,一笑便是,不必放在心上。”
越泽似乎被我传染了,也摸摸脑门,满脸的惊讶,张口似乎要待追问下去,忽听得清洛说道:“柯兄弟既是柯长老的公子,所佩之剑自然不比寻常,在下好奇的紧,不知可否借剑一观?”
咦?这姑娘要看我的剑。虽说老爹千叮咛万嘱咐这柄剑切切不可随意取出,不过眼前是这么一位面容可爱的姑娘,说话声音又是这么温柔……我想了想,又想了想,最终还是将所负之剑从背后取下,递到清洛跟前:这么漂亮一姑娘,就算是老爹在场,也会答允我取剑给她看看吧。我拼命地安慰自己。
只是我刚刚摸到身后的宝剑,就感觉整个场中吃饭喝酒喧嚣之声霎时间静了下去,静得能听见一个个大小不同的心脏发出的频率不一的跳动声,我立即转头一看,场上大大小小方方圆圆长长短短不知多少双眼睛同时聚焦在我的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聚焦在我手中的剑上。
他们一接触到我的目光,脸上的神情仿佛是老鼠撞上了猫,“刷刷刷”地纷纷把头迅速地转回去,动作整齐划一,配合之默契,真让我大吃了一惊。
“这剑其实也没甚么稀奇,清洛姑娘想看,便尽管拿去看便……?便是……”我满腹疑虑地望了场中诸人一眼,然后满脸堆笑,把长剑递给了清洛。
“他们,他们这是……怎么了?”余光瞥了瞥他们,我小声地问清洛。
清洛浅浅一笑,也不作答,接过宝剑,细细端详着。
越泽忽然笑道:“柯小哥有所不知,像我们这等终日为几斗粮米摸爬滚打的土包子,没有经历过大场面,从未见过小哥手中这般名贵的宝剑,故而一时失态,小哥莫怪。”
我“哦”一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其实这柄“玉具”剑并非我之所有。我只是奉爹爹之命,将剑护送至清水,参加十日之后的‘梦蝶会’。”
越泽脸上露出一丝惊色:“梦蝶会?小哥竟是去往梦蝶会的?”
“嗯嗯,”我答道:“按照惯例,每一次梦蝶会,洛仙岛上均需有一位长老作为‘博主’前往与会。梦蝶会上,若是有人能够捕获最大的那只雨蝶,博主便需取出一柄宝剑作为夺魁者的奖赏;若是无一人能捉住雨蝶,清水城主就得将城中当年所蓄‘清水’取出一半来,分与天下铸剑师。”
“这十数年来的梦蝶会,最大的那只雨蝶均是有人捕获,可怜洛仙岛上的诸位长老,这些年着实下了不少血本。”我想起老爹取出长剑时那张紧皱成一团的脸,小声叹了口气。
“今年正轮到爹爹,他思前想后,博出的剑若是太次,未免太削面子,若是太名贵,却又舍不得,心疼来心疼去,便挑了这一柄‘玉具’,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命我务必小心护送至清水。”我翻了翻白眼。
“柯兄弟这柄剑,剑长三尺三,剑鞘金光闪闪,乃是用金丝楠木制成,镶以数枚璇玑紫玉,璀璨夺目,实乃不可多得的宝剑。”越泽瞅着玉具的剑鞘,继续道:
“然而最令在下诧异的是,以金丝楠木的木质,竟遮不住剑鞘之中传出来的森森剑气;你看桌下的火盆,剑鞘的泠泠清寒,就连盆中的炭火也为之一凛,火光仿佛一下黯淡下去……”
越泽话未说完,忽听得“刷”一声剑吟,我连忙转头一看,原来是清洛将玉具宝剑从剑鞘中抽出些许,剑中顿起一阵龙吟之声,直冲脑门,一股清光自剑刃上徐徐绽放,剑气四射,竟将清洛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如果我此刻转头看一看场中,便会注意到,场中那些满身横肉的江湖豪客,全然顾不得掩饰,纷纷伸长脖子,大气也不敢出,各种眼神或焦急,或惊叹,或贪婪,一眨不眨地盯着清洛手中宝剑。
清洛执剑于手,细细观看。玉具宝剑,名副其实,自剑柄至剑尖均是以上等寒玉炼制而成,浑然一体,巧夺天工。剑长约莫三尺,遍体生寒,剑刃处泛着蓝光,似是掺了些许磷铁;剑脊上饰以凤凰图腾,翱翔九天之势,呼之欲出。
越泽禁不住啧啧赞叹,道:“柯长老出手,果然是一柄绝世好剑。放眼清水城中,单论剑气,能与之匹敌者,恐怕只剩下城主那柄‘寒霜’剑了!”
清洛深深吸了一口气,收剑入鞘,递还给我,肃然道:“柯兄弟,此剑乃人间至宝,务必小心收好,以免不法之徒伺机夺取。”
我接过玉具,置于案前,失声笑道:“清洛姑娘,这柄剑真的十分名贵?怪不得往日夜里,每每我把它挂在屋子里照明,爹爹总是要骂我一通!”
越泽惊道:“柯兄弟,你、你竟把这等宝物作照明之用?!!”
我随意摆摆手,道:“我总爱在夜里看书。这剑夜里会放光,摆在屋子里亮堂堂的,不用点灯,还省灯油,多好!”
“这、这……”越泽满脸的不能置信,一时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清洛“噗嗤”一笑,眼光却转向了场中诸人。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知何时,场中诸人都已停止吃喝,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好像痴了一般,而那几位带头大哥脸上阴晴不定,好像正苦苦思索着,喧嚣之声比之方才,已是小了许多。
我盯着清洛的面庞,看她的脸色渐渐沉淀,目光低垂,嘴角仿佛翘起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