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送别的那一日,我的心中并无太过留恋不舍之意,只因这些年一直在洛仙岛修行,偶尔才有机会回家盘桓几日,从未有机会踏足中原大地。虽然早已听师兄们讲过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刺激精彩,只是真相究竟如何,还有待亲自考察,因此借着这次机会,定要好好在这世间走上一遭。
老爹说这一路崇山峻岭,必定艰险异常。我仔细研究一番,觉得他的社会经验应该比我丰富,盲目地信任于他,一直等待艰险降临。但行路十天,一路平安,连打劫的山贼都没遇上半个。只是越往北行,天气愈发酷寒,而在不经意的时候,目之所及居然已是白茫茫的冰雪,我从包裹里翻出娘亲准备的一件皮裘披上,心想还是娘亲比较靠谱,老爹毕竟是官场里的人,十分话里有八分都是比喻加夸张。
行了月余,终于临近清水近郊,只是这片土地极其荒凉,方圆千里没有人烟,更不必提驿馆客栈之类。我紧赶慢赶连夜赶路,等“南山驿”那道破烂的旗帜在凛凛寒风中向我招手的时候,天色已经麻麻亮了。
我把马儿拴在门前的木桩上,拍散积聚在袍子上的积雪,抬头望了望天。
雪已住,风未止,苍穹低垂,张开一张青灰色的巨盆大口,仿佛要一口吞下南山驿馆破败的门庭。高高瘦瘦的旗杆上立着一只寒鸦,眼中精光四射,漆黑的翎毛几乎被大雪给染白了,仍然兀自独立高处,不知是在翘首以望什么。
我抬头盯着那只寒鸦,那只寒鸦也低头盯着我,我瞧见它目光森寒,鸟嘴微微一翘,似乎有一丝挑衅的意味。这么有个性的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禁不住来了兴趣,索性就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它。它似乎还真有些脾气,也一直没有把目光从我的身上挪开,我和它,一人一鸟都是一动不动,就在呼啸的寒风之中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过了多久,终究是我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灰溜溜地败下阵来,倒不是因为我瞪不过它,只是我觉得跟一只畜生计较的人,离成为畜生也就差不了多远了。
我背负双手,装出一副老练的模样,昂首阔步地踱入驿馆。掀开脏得发黄的布帘,迎面扑来的是一股夹杂着饭菜与劣质酒香的气味。我皱了皱眉头,向四围扫视,只见狭窄的驿馆天井里,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十数张方桌,桌面上浅浅地积了一层薄雪,应是刚刚被人清理过。
岁月的刻刀在桌面上雕镂下深深的印记,一道道杂乱无章的划痕,好似一张张欲说还休的嘴,喃喃地向人们倾诉着悲欢离合,世事沧桑。
每张桌子的桌下,都安放着一盆炭火,忽明忽灭,仿佛这炽热的火焰,也敌不过寒冬的侵袭,昏昏睡去。
我踏进驿馆的时候,驿馆中已是人满为患,人声鼎沸。还有许多没有座位的人们,只能自认倒霉,在地上拣一块干净地方,拂去地上的雪花,席地而坐。
一眼扫去,眼见得这驿馆之中,坐着的大多是江湖人士,腰间俱是佩着长剑。而众人之中,虽是挤在一间屋子里,似乎也是分了几个派别,各个派别之间互不理睬,隐隐然有对立之势。
屋中西北角落坐着的那一帮人众,仿佛以一位虬髯老者为首,那虬髯老者腰跨一柄加长阔剑,威风凛凛,额角边一处刀疤却显得十分狰狞;中间座头上簇拥着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面留短髭,手执一柄折扇,神采风雅之极,却不曾见他身携兵器;另一帮人则是一副斥候打扮,领头的头戴银盔,满脸横肉,正抓着一只烤猪腿大吃大嚼着;还有几位身着古怪青衣男子,几人在一旁一声不响,互不理睬,仿佛自成一派。
这情景……看上去倒像是几个帮派火并的架势。我忽然感到兴奋起来,好家伙,行了这么久的路,终于找到了强盗,还是要火并的强盗。
压抑住心中的小兴奋,东张西望找寻座头,只是踮起脚尖看了半天,整座驿馆似乎都被黑压压的人流挤得水泄不通,几乎看不见一点空隙。
驿馆清冷,虽然座上众人俱是披着厚袄,却也抵受不住刺骨的森寒,纷纷将双手贴着桌下的火盆,脸上有愁苦,有彷徨,也有愤懑。
人世间的贪嗔痴,仿佛都在这间破旧的驿馆里找到了归宿。
我不死心,又向犄角旮旯里望了一眼,目光不经意地在一片青色上扫过,眼睛忽然一亮:
在驿馆最里面的角落里,似乎有一个妙龄女子独自占了个座头,对面及侧面俱没有客人,只有她一人在自斟自饮。那个女子年纪看上去极轻,肌肤雪白,面容清秀,腰间悬着的一柄长剑样式极古,更为她增添了几分女侠的派头。我在想,如果娘亲再年轻二十岁,与这个女子相较的话,这个女子的容貌一定不输给娘亲。
我想了想,虽说与单身女子共坐一席有些不大方便,只是现下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说不得,就将就一下吧。想到这里,我迈开步子,走下了石阶。
只不过就在我踩下石阶的时候,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了,除了那个青衫女子,屋中所有人的目光仿佛约定好了,都齐刷刷地朝我射来,各种目光闪烁着各种不同样的意味,闪得我眼花缭乱,而场中顿时寂静无声,仿佛刚才的喧嚣只是为了此刻的寂静做的铺垫。
我吃惊地望着他们,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嘿,我的这身搭配挺中庸的呀,既不是杀马特,也不是非主流,这么多人盯着我看干嘛?
我对着他们抛出一个好奇的眼神,突然,不知谁轻轻咳嗽了一声,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又收了回去,屋中顿时又变得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声音好像比方才还大了几倍。
我有些懵了,直愣愣地立在当场,也不知是进去的好,还是不进去的好,想了想,还是硬着走下石阶,朝着那个女子所在方向慢慢走去。
走到那个女子跟前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眸子黑如夜色,只是这幕深沉夜色之中吹来的却是暖暖的春风,暖洋洋的仿佛要把我的身心全部融化。我迷失在这一缕突如其来的春风里,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嘛。
她一直这样瞧着我,我也一直这样瞧着她,俩人一时忘记了打招呼。直到她那对纤长的睫毛忽然一扑一闪,绽放出不解的光芒,我猛然醒悟过来,连忙结结巴巴地道:
“这位……嗯……姑娘,屋中别处已无空地,不知我是否……是否方便,与、与姑娘共坐一席?”
老实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与陌生姑娘搭讪。在洛仙岛修行的时候,师姐、师妹本就极少,而且与我都是自小玩耍惯的,彼此之间就如同兄弟一般随意自在,而在怀朔家中,我一向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极少交游,故而也很难碰见不相识的女子。今日蓦然见到一个姑娘,又是这么清秀可人的模样,我禁不住心跳加速,双颊发烧,双手紧张得不知该往哪里放。
那姑娘却是十分大方,淡淡一笑,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出门在外,原是不必拘于这许多礼数,公子请坐。”
公子?我不由得心花怒放,这辈子第一次被人称作公子,而且这姑娘的声音又绵又软,听她说话,好像吃糖果一样甜蜜。
我轻轻舒了口气,瞅瞅肮脏的板凳,实在难以入座,索性便摘下身上披风,铺在板凳上,稳稳地坐了上去,把背上负的长剑紧了紧。
那姑娘目光温柔地望着我,淡淡地道:“在下姓邱,草字清洛,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我先默念了一句:“清洛,”点了点头,竭力露出灿烂的笑容,朗声道:“姑娘好美的名字。我姓柯,单名一个‘云’字。”
我瞧那姑娘低头沉吟,不再说话,心里忽然像猫爪子挠似的,就想再听听那姑娘的呢哝软语,便赶紧寻找话题:
“那个……我初来乍到,对路途尚不明了,请问姑娘,清水城距此处还有多远?”
清洛抬头,眨了眨眼睛,道:“好教公子得知:南山驿本便是清水城辖下的一处馆驿,因此,此处距离清水,不过一日的路程,翻过前面飘摇岭便能望见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捶捶胸脯,笑道:“终于快到清水城了。这几日冒雪奔波,风霜水雪,实是苦不堪言,总算可以有一处栖身之处,聊以慰劳我这疲乏之躯。”
我瞧见她微微一笑,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忽见得外面踏进来一个中年汉子,挨着清洛坐下。我偷眼瞧他,身长八尺,一双剑眉漆黑如墨,脸上都是风霜水雪的经年沧桑,一看便是一位硬汉模样。
这男子是谁?
是清洛的爹爹?不对,年纪太轻了些。
是清洛的哥哥?不对,俩人样貌差得太多,不会是兄妹。
难道是……清洛的夫君?
一想到这男子是清洛的夫君,我忽然感到胃里一阵痉挛,好像吃坏了肚子一样难受。夫君,夫君,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