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第一缕阳光化作绕指柔,轻轻点过我的眼眸的时候,西城出手了。
他忽然一动。
我拔剑,身形如闪电一般朝西城疾冲,身侧的阳光被我冲刺时裹挟的飓风撞得粉碎,身侧的草叶上跳跃着耀眼的光影。只是出剑的那一刹那,我立即意识道:我出手的速度终究还是慢了半拍。
拔剑术是每一位学剑之人入门的招式,很普通,很简单,没有繁杂的剑式,唯一的要义就是一个“快”字,谁的剑快,谁便胜了。而我毕竟刚刚得到这副躯体,头脑与四肢还没有完全协调,尽管我已经竭力注意放松身体,右手刺出的时候还是僵了一下,这导致的直接结果是,在我将剑器刺入他的胸膛之前,他的长剑已经贯穿我的咽喉。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咬一咬牙,将短剑微微侧斜,避开了他的锋芒。
我已经做出宁可重伤,也要保住性命的打算。
即便重伤,也好过被他一剑贯喉。毕竟,这个身体是旁人的身体,我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死,却没有权利去牺牲旁人的性命……
当我冲进他周身一丈之时,我惊异地发现,他居然没有拔出长剑,而是缓缓直起身子,把长剑抛给了从人,而后背负双手,冷冷地盯着我的剑锋。
我愣了一下,旋即止住步子,只是冲击的力量太大,不由自主地踉跄了几步,才稳住了身形。我喘息了几下,抹去额上汗珠,将断肠剑并入鞘中,将疑惑的眼神射向他。他从旁人手中接过一只洁白,仔仔细细擦了擦双手,口中悠悠飘来几句话:
“二十年前,你我三次交手,第一次你败于我手,第二次机缘巧合下,你赢了我半招,第三次在璃茉峰顶,你凭借拔剑术将我击败……”
“若是说第二次是你的运气的话,那么第三次,情势完全对你不利,逆境中的你反而能将我迅速击败,而且毫无取巧之处,我输得心服口服……”
“这二十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冥思苦想破解你拔剑术的法门,只是每一次稍稍有了一点灵感,便立即被自己否认。我实在没有自信,自己独创的剑招,能够破得了你的拔剑术,即便是在今日……”
他眼神动了动,似乎是向清洛那里瞥了一眼,随即又恢复到往日的波澜不惊:“我特地招徕众目睽睽,希冀借着这股气势将你压倒,可是,在你拔剑的那一刹那,我的脑海里盘旋的却是你二十年前将我彻底击溃的那一剑。我,已经失去了拔剑的勇气……”
他在诉说自己的苦闷纠结,就好像在叙述一件平常事一样简单,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可是我明白,就算他今日击败了我,他的表情也不会比现在丰富一丝一毫,因为这就是他,没有一丝感情的西城,独一无二的西城。
我悲哀地望着他,看着他缓缓转过身子,朝着人群中走去,所有的青衣人顿如涌动的潮水一般,纷纷向两侧退开,给他让出一条道路。他的背影依然是颀长而坚不可摧,可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不是天子,他是人,他也是有弱点的。
他一直纠结于二十年前的战役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我了,刚才出手一招我已然慢了半拍,这半拍,足够让他的长剑贯入我的咽喉。他放弃了胜我的机会,也就放弃了重拾信心的一个机会,从今以后,即便他真正当上了天下人的天子,他心中仍然会有一个深深的凹痕,那个凹痕便是我,或者说,是我掌中的剑。
青衣人流随西城渐渐消失于视线之中,蒙放慢慢走上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笑意,甚至言语之中也没有丝毫激动之意,可是我能够感觉到蕴藏在他心中的快意和兴奋。
“柯兄弟,恭喜你重获新生。”他如是道。
我苦笑一声,道:“蒙大哥,承蒙关照,小弟是否该请你喝一杯酒?”
他摇摇头,脸上的肥肉波浪似得跳动起来,相互撞击着:“二十年前你谢世之后,西天子便下令全族禁酒,违者立斩。今日你虽已复生,可是这一条禁酒令仍未撤销,故而我不敢饮酒。”
我也学着他摇一摇头,无奈脸上的肉太少,晃不出他那一种喜感。我随即就放弃了尝试,拱手道:“今日相见,时辰不对,地点不对,就连人也不对。下次相见,定要挑一个好时候,蒙大哥,后会有期。”
他也拱一拱手,道:“后会有期。”
说罢,蹒跚地踏步而去。我的目光追随他的背影,恰巧看见阿离惊慌失措地朝我瞥了一眼,被我发觉之后,面容抽搐了一下,随即转身跟着蒙放大步离开。
我应当是恨这个女子的,她几乎毁了我的一生,还有许多其他人的一生。可是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油然而生一种爱怜的感觉,就想把这女子紧紧拥入怀中,去安慰她心中的恍惚无措。
我立即明白心中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不仅仅是柯云,我还是阮未。
阮未他,深深地爱着阿离,甚至比我对她的恨意还要深刻几分,因此,柯云的恨和阮未的爱,同时倾注到这个女子身上,水乳交融,融化成另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当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同时并存于一个人的脑子里,若是这两段记忆并非相互抵触,或许能平安无事地共存下来,可是,若是这两段记忆本就是黑白分明的,各执一端,一旦遇上点燃引线的星星之火,便会引发难以逆料的后果。
而阿离,很可能就会成为星星之火。
正低头沉吟,耳畔忽然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柯、柯云……”
我的身子猛然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她,却又立即低下了头,眼睛直愣愣地盯住草地。脑子仿佛一下变得空白,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似乎什么都在想着,而几声“沙沙”的踏莎声后,两只脚从视线之外忽然映入眼帘。
“柯云,你抬头看着我……”那个声音软若无骨,仿佛微风一吹便会支离破碎,然而语调之中的坚持又笃定得像是铁板钉钉,不容我去拒绝。
我低着头,死死地盯着那一双脚,看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最后,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脖颈上,而她的一缕青丝已经贴上我的脸颊。
“柯云,你抬头……”声音仿佛是在耳边诉说似的,我又是一阵震颤,实在憋不住想要抬头,却又害怕看到那张印满泪痕的脸。就在这时,从远方忽然传来一声沉沉的声音:
“清洛,今日人多眼杂,多有不便,你且随我走吧,柯云既已复生,以后相见的日子难道还少么?”
我听出来是蒙放的声音,心里着实感激他在这一刻替我解围。对于清洛,我的心中有莫大愧疚,只是在我还没有想好究竟如何去补偿她之前,我实在没有勇气面对她。只是多年以后,当我发现再也没有机会补救的时候,我忽然明白,或许当初把头抬起来,认认真真地望着她,将自己心中的一切细细讲给她听,就是最好的补救。
然而当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双脚迟疑了一下,终于缓缓转过方向,渐渐远离。我着实松了一口气,却又不敢抬头,担心她还在不远处紧盯着我。直到脚步声彻底从耳畔消失,我这才抬起头来,原本人满为患的山道此刻已是空空荡荡,若非草地上还躺着三个庞然大物的身躯,我真会以为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我疾步上前查探了一番,发现英招及其余两头恶兽只是皮肉之伤,并无性命之忧,我给它们推宫过血之后,它们便活蹦乱跳起来,凑过来舔我的脖子。折腾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钟离师叔还坐在拂来洞口打坐,我回过身,走近钟离师叔枯柴一般的身子,缓缓蹲了下来。
“钟离师叔……”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唤了出来。
钟离师叔慢慢睁开双目,不,是没有眼珠的眼眶,露出两个硕大而空虚的洞,他伸出一只枯槁的老手,轻轻抚在我的脸上,他的手触及到我脸颊的那一刹那,我不由得轻轻颤抖一下:
好凉!
“这张脸,毕竟没有当初你的模样好看,眼睛太小了点,鼻子也塌了些……”他静了半晌,终于吐出这样一句话。
忽然有些发懵,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若是作为阮未,我应当会狠狠骂这老头子一顿,老子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相貌堂堂,又是哪里难看了?但若是作为柯云,我应当会连声称“是”,并与他勾肩搭背地坐下来,共同探讨补救的措施。
还在愣神的时候,又听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孩子,你,究竟是柯云,还是阮未?”
顿时又愣住了。
我,究竟是柯云,还是阮未?
当一个脑袋有了两段记忆,当一个身体有了两个不同的魂魄,我究竟是谁?我究竟是柯云多一点,还是阮未多一点?还是,这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经过月涯的磨合之后,最终成为了另一个独立的人?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道,若是我解不开这个问题,我只怕永远都没法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好好穿衣,好好走路……
因为,这是涉及到心之归属的问题。
解不开这个问题,我就不能被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