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启程(下)
钟离师叔见我良久没有动静,自己先开口了:
“你也很矛盾,对吧?一方面是阮未的记忆,一方面又是柯云的记忆,仅仅是这两段记忆便足够将你逼疯。在我给你纳入月涯之前,我就已猜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只是,我最后还是选择了现在的方式,因为我……”
他顿了顿,道:“我相信你能堪破这个关节。”
我能堪破这个关节?
我不置可否地甩一甩脑袋,目光扫到地上阿傩的尸体,心里忽然一沉,嗫嚅道:“钟、钟离师叔,阿、阿傩他……”
钟离师叔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生死有命,你先莫要管他,先听我说。云儿,我命不久矣,回想我过往几十年的光阴,并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未曾对世人有所裨益。我这半生,都是活在你爹爹的庇佑之下,苟且偷生,默默无闻,这样的日子,虽然平安得紧,却在一点一点消磨人的意志和锐气……”
“如今回想起来,你爹爹去世之后的二十年,其实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虽然被软禁在这座崇山峻岭围成的牢笼之中,可是我不需旁人的照料,也不需旁人安排自己的命运,我反而能够守卫拂来洞中的月涯,为洛仙派献出自己的力量。今日我虽然将死,可是我的心里却是畅快之极,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与悔意……”
我盯着他枯槁的面容,那双空洞的眼眶似乎留下两行血泪。
“我死之后,你单单将阿傩埋入木屋前的花圃之中便是,切切莫要移动我的身躯。即便是我死了,我也要在拂来洞口守护月涯。”
我想了想,道:“好!”
他点点头,向我招手:“你且把身子贴过来,我有几句体己话要与你分说。”
我暗想此处就我与他二人,就算是有什么至关重要、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事情,也可以尽管放心大胆地说出来,又何必偷偷摸摸?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耳朵附了过去,钟离师叔嘴巴动了一会,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我问道:“甚么?”他道:“我要告知你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那件事情是……”“事情”两字之下,声音又模糊之极,听不出半点,我下意识地把耳朵贴得更紧一些,试图听清他的话,耳畔骤然一阵冷风,浑身震颤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到眉心被狠狠一戳。
“啊!”我禁不住一声痛呼,猛地缩回身子,头脑忽然一沉,眼前仿佛有无数奇奇怪怪的光影同时划破脑海,既而坠入幽谧深邃的黑暗虚无。这阵剧痛比吞噬月涯时的痛楚轻了许多,持续的时间也很短,很快便烟消云散,我睁开眼睛,摸了摸脑袋,感觉神清气朗,好像刚才那一阵剧痛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不过不知为何心里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空落落的缺了一块。
我抬头,满脸疑惑地瞥了钟离师叔一眼,立即想起来他双目已盲,看不见我眼中的迷惑,刚要开口问询,听到他低低的、仿佛钟磬一般沉重的嗓音。
“云儿,我知道你心善,故而进入阮未身体的时候,并未将他的记忆吞噬。不过你可知道,若是两段记忆并存,彼此纠葛不休,只怕不需几日,你整个人便会因为脑海里杂乱无章、时而静谧、时而喧腾的记忆逼得发狂……”
我哑然。钟离师叔果然道出了我心中所念,阮未本来与整件事情毫无瓜葛,却被无辜地卷入是非端口,还枉送了性命。我已经攫取了他的身体,却不愿再将他残存的记忆给吞噬,所以三日前的施法,我避开了他脑中原先的记忆,只是将自己的记忆灌入他的脑海中,这也就是为何他苏醒之时,脑海里还是他自己的意识。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能置喙,也无法置喙,我所能做的,只能将阮未的那一点记忆暂时封印起来,使他不会牵绊于你。封印只是暂时的,若是有一日,他的意念蓦然暴起,突破了我设下的结界,与你的记忆彼此抗衡,那时,便只能靠你自己的意志来对抗他的意志。”
他顿了顿,又沉沉地抛出一句:“此后事情的发展,便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的了……”
我无言以对。事情的后果,我早已想的明明白白,只是我有愧于心,实在无法对阮未下手,眼下,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静了一会儿,轻轻地问:“钟离师叔,接下来我、我该去哪儿,做什么?”
钟离师叔半晌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道:“循着你的记忆,将你二十年前的道路再走上一遭吧!”
“再走一遭?”我问。
钟离师叔道:“不错。将二十年前的道路再走一遍,你会有收获。”
“二十年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我问。
钟离师叔不答。我以为他又要像方才一样想很久才作答,便耐心等待许久,过了一会儿,却发现他的身体渐渐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灰白色。我心里一动,一摸师叔的手腕——已经没有脉搏了。
我慢慢退后几步,面对钟离师叔的遗体跪下来,重重磕了几个头,随即抱起阿傩的身子,朝着钟离师叔的木屋走去。
***
太阳终于升了起来,将久违的光明和温暖洒落人间,被虬枝割碎的阳光里,一座小小的新坟隆起在鲜花烂漫的花圃之中,好像一只灰色的肉包子。
灰色的肉包子……
我忽然感到一阵新奇:我的心中居然藏着这样绝妙的比喻,就好像许多年没吃过肉包子似的,不过转念一想,作为柯云的我的确许多年没有吃过肉包子,还真是有些想念。
脑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浮现钟离师叔临死之前的模样,还有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如今回想起来,你爹爹去世之后的二十年,其实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虽然被软禁在这座崇山峻岭围成的牢笼之中,可是我不需旁人的照料,也不需旁人安排自己的命运,我反而能够守卫拂来洞中的月涯,为洛仙派献出自己的力量。今日我虽然将死,可是我的心里却是畅快之极,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与悔意……”
对于钟离师叔来说,他需要的不是爹爹千方百计的庇护,而是自己独自面对前方深不可见的风雨,哪怕这种独自面对需要以生命为代价。对于钟离师叔如是,对于其他许多人亦如是。人们需要的往往不是旁人的千般呵护,百般关爱,有时候,人们看重的往往是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感,即便是体贴入微的关怀,也比不上一句“多谢”来得温暖人心。
我把钟离师叔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屋子里锅碗瓢盆倒是不少,可都是空空如也,找了许久,终于勉强找到几个干硬的馒头。我心想,老头子的生活未免太过清贫,怪不得那臭小鬼长得那样瘦。
心里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老头子”、“臭小鬼”这样的称呼,只不过随即就明白:原来阮未的一丝意念这么快便从封印之中悄悄洇漫出来了,我也立即就意识到自己正在面临着严重的问题:
现在我面临的问题有三个:第一个问题是盘缠。行走江湖靠的是白花花的银子,若是身无分文,那便寸步难行。这个问题不算太困难,大不了把钟离师叔屋子里的那些古董卖了,一定能换一个好的价钱。
第二个问题是阮未的记忆。从方才脑海中的情形看了,阮未的意念隐隐有突出封印的趋势,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我只知道,当阮未的记忆突出封印,或是与我的意念争执不休,或是直接与我的意念决斗,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会引发极其严重的后果。
最严重的问题是第三个:我究竟该作为谁继续活下去?是柯云?还是阮未?当旁人问起我姓名的时候,我该用谁的名字?当旁人问起我师承的时候,我该说是慕容逸还是铁鳌?
从前,我一直以为吸纳月涯之后,最严重的后果是发生精神分裂,不过现在看来,精神分裂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也是无数哲学家思想家反复询问自己的问题:
我是谁?
我慢慢走着,走上倾颓在秋徕峰上的巨大矩木,低头看看看不见底的深渊,心里终于下了一个决断:以后遇见柯云相识的人,便用柯云的身份,遇见阮未相识的人,便用阮未的身份,若是遇见阮未与柯云都认识的人,那……这个概率太小,遇见的时候再说。
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明朗起来,浑身畅快无比,忽然感觉有东西在蹭我的手,我低头一看,居然是英招。我摸摸它的脑袋,脑海里回忆起二十年前与他一同玩耍的情景,又浮现出前几日阮未被他顶撞的模样,一时百感交集。
右手痒痒的,是他在舔我的手。我有些嫌弃地把手里的口水在他的金黄色的皮毛上蹭了蹭,旋即跨上他的背脊,道:“走,我们下山去!”
山下依然是一片白雪皑皑,与秋徕峰上的春意盎然相比,简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我摸着英招的脑袋,语重心长地嘱咐他,要他小心守护月涯,切莫因为贪玩随意离开。山上虽然没有钟离师叔的守护,但来者若是二、三流的江湖人,他们万万不是英招的对手。
它打了一个重重的响鼻,表示同意,随即展开巨翅,在天空盘旋了几圈,慢慢离开。我目送他庞大的身躯渐渐远去,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惆怅之感:
又剩下我一人了。
对于柯云来说,孤单的惆怅在于知交故友都不知所踪。
对于阮未来说,孤单的惆怅在于不能与心爱的妻子相伴。
两者都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偏偏这两件最痛苦的事情同时降临到一个人的身上。人世间最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
我晃了晃脑袋,把惆怅的思绪收回,开始考虑今后的打算。
钟离师叔临终遗言,让我沿着二十年前的路再走一遍,二十年前,二十年前,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我十八岁,那年,究竟是在哪儿?做了什么事情?
我低下脑袋,从层层叠叠的记忆漩涡中挑拣出一团乱麻,将它一点一点地抽丝剥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