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来洞前静悄悄,即便是青衣如海也没有人发出一丝不和谐的声响,从云端射下的微芒,采撷了青草尖尖的露水,透过被水滴放大的草叶脉络,仿佛可以看到春光大好时的盎意。
西城缓缓上前一步,晨光打亮他浓黑的眉,挺拔的鼻梁还有凉薄而血色全失的嘴唇。他的眼睛很细,一双褐瞳如寒潭一样深邃,目光仿佛冰刀,一下一下在我的脸上切割。
“柯云,经年未见,你还是一成不变。”他冷冷地道。
此刻若是有一面镜子,让我可以看见镜中的自己,我也会愣好一会儿神,才能勉强接受自己现今的容貌,毕竟这是一具完全陌生的身体,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可是西城居然说我一成不变,若是换做不相干的人,定然会感到十分可笑,我却明白他此言确是发自肺腑,只因他对我了解太深,仅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可以了解我心中所想,即便我已经面目全非,他也能从我的熹微举动中,轻易地猜出我是我。
他是如此地了解我,可是我……我了解他么?
我笑了笑,也仔细瞧了瞧他。这二十年,他的容貌、体态倒是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面色更加清冷,眼睛更加深邃,褐色的眸子里似乎还荡漾的一种陌生的波纹。
“西城,多年不见,你仿佛是变了。”我想了一下,微笑着对他道。
他的表情一僵,眼中立即射出一种冷酷的光芒,不过这道光芒稍纵即逝,仿佛流星划过幽暗天幕。他一挥袍袖,衣袖流云般向身后挥洒,衬着他骨子里的帝王之气,声音沉沉如浩瀚苍穹:“你起死回生,应当是托了月涯的功效,当初莫思一意孤行,施用月涯取出你脑中的记忆,我原本是极力反对,以为这是逆天行事,早晚必遭天谴。不过此刻看来,似乎他是对的,我是错的。”
风里传来野兽呜咽的声音,躺在地上的英招原来并没有死,只是一时晕了过去,它呻吟了几声,双足支撑草地,硬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露出满身疮痍,我看着它勉力支持了一会儿,终究捱受不住,颓然倒了下去,庞然身躯撞击草地发出雷鸣般的闷响。
我苦笑着摇摇头,把目光重新投到西城的身上,道:“起死回生,本就是天理不容,何况我仅仅是凭着一段记忆寄宿于旁人的身体,更是有违天道。现今我的确好好地站在此处与你说话,焉知下个时辰是否会有小鬼来索我的性命?若非有执念在心,我也绝不会如此为之。”
西城喃喃念道:“执念,执念,执念……”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凝固:“我们都是为了一个执念,彼此相携,彼此相争,只是我们的执念各不相同,才会导致我们各不相同的命运。”
我点点头,道:“那么,今日,你的执念是什么?”
他伸出一根修长莹白的手指,缓缓指向我的身后:“洞中的月涯。”
“不行!”我立即道。
他面色清冷:“为何?”
我向后倒退一步:“月涯是上古神物,夸父脑髓所化,吸纳月光灵气,早已羽化登仙,非是凡夫俗子可以操纵。你若强行取之,必遭反噬。”
他上前一步:“你能取得,难道我便取不得么?”
我又后退一步:“我形神俱灭,仅凭一段记忆延续过往,吸纳月涯实乃不得已而为之,而你四肢完好,形神健全,本当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绝不能行此悖逆之事。”
他紧随一步:“我平生自有莫大憾事,需借助月涯之力,即便是逆天而行,我也无怨无悔。”
我退后一步,脚踵抵到一个硬物,回头一瞥,原来已经退到钟离师叔身前,靴子正踩到他的手指。
“究竟是何事?”我把后足收回,眉头微皱,静静凝望着他。
他又踏进一步:“此间巨细,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足为外人道?
外人……
我在心里暗暗苦笑:西城啊西城,我究竟需要怎样做,才能让你放下心防,走进你的心里……
“如此……”我也向前跨了一步,盯着他深不可测的褐瞳,道:“凭你我掌中之剑,分一个胜负吧!”
他的脚步蓦然停滞,瞳孔在那一刻几乎紧缩成一个褐点,目光森森地盯着我。而在他的身后,蒙放、阿离俱是露出惊讶神色,而清洛,清洛……
我竭力避开她的目光,我怕一见到她那双幽怨惆怅的眼睛,就会打碎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活下去的决心。
“好,比剑,”西城面色微沉,从嘴里吐出一句话:“我的剑已在手,你的剑呢?你的幻剑呢?”他往后疾退几步,从他身后的人群中迅速窜出一个青衣人,手里捧着一柄长剑,右膝跪地,将长剑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
西城看都不看,接过长剑,插入腰左,左手擎着剑鞘,右手紧握剑柄,足部微挪,浑身上下刹那间氤氲在一股浓烈的杀气之中。
“你的剑呢?你的幻剑呢?”他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回响荡漾。
西城是我这一生遇见过的最厉害的对手,每一次看见他摆出这种全身上下找不出一点破绽的招式,我的心里便会生出一种特异的震颤,而即便是二十年前,在独自面对道行比他高出几倍的清水城主姬夜的时候,我也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惧。有时候我在想,西城给予我的那一种独特的窒息之感,或许不是因为他的武功,而是因为他的心——我似乎永远也无法攻破他的心防。
我摊开双手,将手指展露无遗地曝光在晨曦之中,这双手,宽大,粗糙,掌纹像是水草一般纵横交错,陌生得如同路人,可又熟悉得铭刻心底。我分明记得那些年亲吻过这双手的剑器、竹筷、朱笔、茶盏,记得那个夏日的夜,另一双柔荑紧握这双手的甜蜜,可是这些记忆又是那么的不真实,仿佛是从梦里孵化出来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丹田之中有无尽的热气氤氲缭绕,我并没有急于释放内息,而是将内息缓缓凝聚,从迷雾那般飘渺,一直凝聚到雨滴那样触手可及,接着,蓦然张开丹田,内息便如长江大河一般汹涌而出,在全身澎湃流淌。
整个人仿佛置身云端,轻飘飘得欲羽化登仙,可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铁链紧紧拴住我的双手,就像被禁锢一般。我低头看一看双手,时隔二十年,重新将真力灌注于这双手中,却有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这毕竟不是自己的身体吧?
忽然一个腾跃,跃到一侧的岩壁上,阿傩的尸体被断肠剑穿胸而过,牢牢地嵌在岩石之中。我看了看阿傩稚嫩的脸颊,嘴角挂着一丝已经凝固的鲜血,眼睛仿佛是不死心地瞪得大大的,眸子里还残留着死前的惊惧与恐怖。
我叹了口气,握住剑柄,微微用力,“呲呲”金石摩擦的声音不绝于耳,断肠剑轻轻落入掌中,随即抱住阿傩的尸体,从璧上跃下,将尸体轻轻安放于钟离师叔的身前。
“你……为何不用幻剑?”我拾起地上的剑鞘,慢慢将短剑收入鞘中,插入腰间,听到耳畔传来这一声冷冷的嗓音。
我抬起头,目光依次扫过他的额头、双目、鼻尖、嘴唇、脖颈、胸膛、修长双手,最终定格在他腰间的长剑。他的剑依然很长,很亮,剑刃里倒映出他的影子,似乎每一次见他使剑,他的剑器都是这样的一尘不染,像是刚刚打磨抛光似的。我起初很不理解,既然早晚要沾上鲜血,何必每次出手之前都要擦得这样干净,后来我想明白了,他是把杀人这种肮脏的活计,当成一种神圣的仪式,斋戒、沐浴、更衣,洗剑,然后才可以杀人。
如果双手终将沾染鲜血,就别让它污染你的心。
这是西城的逻辑。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最佩服他的地方。
我轻轻抚摩剑柄,感觉丝丝凉意渗入手心:“你可记得,二十年前,在璃茉峰巅,有一个人,对我们说过一句话……”
他脸上神色蓦然一动,眼睛微阖,猛地射出一道精光。
你们二人,无论是道行、剑术,抑或是性格之坚韧,都不相上下……
只是,你们当中,一人果断干练,另一人优柔寡断,成败,便从你们个人的秉性之中体现出来……
即使剑速相当,杀人时毫不犹豫的剑,和犹豫不决的剑,在出招时会有明显的差距……
因此,胜负将由拔剑术来决定……
“胜负,将由拔剑术来决定……”我喃喃地道了一句,缓缓矮下身子,腰躬成了弧形,而右手紧紧握住腰间短剑的剑柄。
“西城,胜负将由拔剑术来决定,因而用不用幻剑,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静静地望着他,看他也弯下膝盖,右膝几乎贴上了地面,而右手反握剑柄。
时间在那一刻似已凝固,晨光化作岁月,将场上所有人的声音、相貌、身形都一一抹去,只留下两个互相对立的身影,聆听风中传来的千种低语,万般嘤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