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便走到了洞口,小鬼抢先一步跑出去,口中大喊一声:“爷爷!”
我也紧跟着走了出去,刚出洞口,迎面忽然吹来冷冷山风,我下意识抱紧双臂,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只是许久没有呼吸到这样清新的空气,即便是冷了一些,胸口也是无比舒畅。
不过眼前的情景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洞口缎子一般光滑的草地上,横躺着三头巨大无比的野兽,它们的身上满是剑痕剑伤,黑色的血液从伤口处潺湲流淌,在草地上汇成了一条血河。其中一只金毛长翅,是我先前见过的那只英招,另外两只俱是一身漆黑,相貌凶恶,体积比英招只大不小,不过我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狭窄的山道上,黑压压挤满了身着青袍的人流,远远望去,仿佛是一汪从天而来的浩瀚大江。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脸上的表情也一模一样,是那种切入肌骨的冰冷,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人流的前方,静静伫立着数人,我抬头望去,目光刚刚触及到第一个人的眼睛的时候,脑袋骤然没来由的一疼,跟方才在洞穴之中的剧痛感一样,只是痛楚减轻了许多。
我下意识发出一声“啊”的痛呼,同时捂住了脑门。此刻脑子里翻江倒海似的搅动,那些曾经出现在脑海中、支离破碎的画面又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我甚至没能看清那些画面里究竟有些什么,只是感觉眼前各种色彩急遽地掠过,声音也是模模糊糊的,有男人的怒喝、女人的惊叫,还有小孩的哭喊……
我强行将这股剧痛压制下去,同时抬起头,目光扫过领头的那几人,发现他们的目光也都聚焦在我的身上,眼里闪烁着不同的意味。
左首是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汉子,一张脸圆嘟嘟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脖子跟脑袋几乎是一样粗,若非是他的表情太过冷峻,我可以推荐他去当相声演员。
如果说第一个胖子让我想到了森寒的黑龙潭水,那么第二个年轻人就是黑龙潭底万年不化的玄冰。这个年轻人,似乎出生以来就没有表情,脸上的神情不能用“冷冰冰”三字来形容。因为冷冰冰虽是沉着一张脸,但还是有表情的,而这个年轻人,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几乎就像是木头刻出来的。他的身材很高,眉很直,眼睛虽不甚大,却是十分尖锐,似乎一眼就能把人洞穿。
最让我感到新奇的是,他的瞳孔与常人并不相同,泠泠地闪烁着褐色的微芒,好像土地中的褐土一样深邃。第一次看到有人长了一双褐瞳,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的目光扫到我脸上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如坠冰窖,接连打了好几个寒颤,我不敢再看,目光迅速挪到第三个人的脸上——是一位面容姣好的青衫女子。
若是问我对这个女子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我绞尽脑汁,仍是无法寻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或者句子,来形容她带给我的曼妙感觉。她就像九天之上的出尘仙子,清冷孤傲而不染一丝烟尘,可是,她又给我一种莫名的悸动,就想要与她紧紧相拥,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她心上的冰雪。
而且,她远远望着我的时候,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有晶光闪烁,就像蜻蜓点水时掠起的一滴水珠,在空中飘飘忽忽,“滴答”一声后又融入静波的安详。不知为何,我的眼角忽然也湿润了,鼻子酸酸的,一种莫名惆怅油然而生。
而望见第四个人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怔住了,整个人颤抖得不能自已,过了许久,才无比苦涩地道了一句:“阿离……”
阿离一双妙目冷冷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好像从未认识过我一样,山风拂过她的鬓发,吹起她的齐额刘海,露出珍珠般圆润光滑的前额。
今日的阿离,身着一件淡粉衣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出不盈一握,发间插一支翠绿色的玉簪,双颊似乎还搽了淡淡的胭脂,衬着她的容颜比往日更加秀丽。我的心头忽然一痛:我宁可看见往日粗布青裙、长发随意披散的阿离,也不愿看见此刻如此明艳,如此光彩夺目,却仿佛完完全全一个陌生人的她。
我挪开目光,实在不愿再去看她一眼,因为,一眼,便是心头一次阵痛。扭头瞧见钟离秋背对着我,盘膝坐在人群之前,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心想要跟他打个招呼才好。
我走上前,拍拍老头儿的肩膀,道:“钟离……”才吐出两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我看见,钟离秋本来长着眼珠的地方,此刻已经变成空荡荡的两个凹洞,两行鲜血顺着他高高凸起的颧骨,一滴一滴,滑入地上的黑土。
“这……”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同时胃里翻腾不已,几乎就要当场呕吐出来。
阿傩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我低头看看他,只见他原本白皙圆润的脸蛋扭曲成了一团,嘴巴长得大大的,整个人好像麻木了一般。
“小鬼你……”我握了握他的颤抖的手——一片冰凉。
阿傩猛一下甩开我的手,转过身子,声音带着凄厉:“你们害我爷爷,我要杀了你们!”身形闪电般向当先的四人扑去。
阿傩的武功本就比我高出太多,我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腾跃的,就见到他瘦小的身躯掠到半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湛蓝色的短剑,直直朝四人当中的阿离刺去。
显然,他对阿离的印象是最差的,因而出手时首先针对的也是阿离。
我心里一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既希望阿傩能替他爷爷报仇,又害怕阿离被他刺伤,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如何区处。后来细细回想我当时的心理,还是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我对阿离的担忧之情,终究远远大过对阿傩安危的担心。
阿傩这一招又快又毒,对准的是阿离的咽喉,若是这一招是刺向我的,我没准儿会闭上眼睛等死。可是,对方不是我,而是阿离,我虽然未曾真正见过阿离出手,可是,她在拂来洞中展露的那一手轻功如鬼如魅,速度之快,姿态之美,几乎颠覆了我的世界观,所以我对阿傩的这一招并不表示太大的期望。
眼见阿傩越逼越近,而阿离仍然没有任何动作,她身侧的三人也是站在一旁冷眼瞧着,尤其是那位青衫女子,自从我出现之后,一双妙目死死盯着我从未挪开,让我开始怀疑,是否我的长相并不是如我想象中的那么砢碜。
此时阿傩手中短剑几乎已经抵住阿离的喉咙,我不由得惊叫一声:难道阿离也要学我闭上眼等死么?还有,她身边站的那两个大男人是干什么吃的,为何不帮她出手抵御一下!
我突然感到万分后悔,方才我应当上前拦住阿傩,虽然最可能的结果是被他一脚踹飞,不过这样至少能阻他一阻,给阿离争取躲避的时间。
眼见那柄湛蓝色的短剑便要洞穿阿离咽喉,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顿时席卷了我的脑海:不要,不要!
就在我想要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余光瞥见阿离右手微微一动,一道白光,细如蚊虻,“嗖”一下从阿离手指弹射出去,接着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白光如电,一闪而没!
一条人影飞起,飞起的人影“叭”地撞在山壁上!
这人被撞得五官血如泉涌,但贯胸一柄湛蓝色的剑,把他钉在石壁上,没及剑锷!
我定睛一看,终于忍不住“哇”一口呕吐出来,喉咙里往外泛着苦水:是阿傩!
阿傩的身体被钉在石壁上,脸上还保持着出招之时的狰狞神色,他的胸口淅淅沥沥地往外喷着血,血流仿佛血雨,洒在坐在地上的钟离秋的身上。
我忽然流出一滴泪来,不是因为悲痛,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麻木:浑身上下已经麻木得没有一丝感觉。
钟离秋忽然动了动。
他伸出暗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角的鲜血,而后居然露出了一丝笑颜——那是他和他孙子的鲜血!
他仔细地、认真地将嘴角的鲜血全部****干净,舌头上沾着殷红,仿佛刚刚进食之后的野兽。他伸出干瘪的右手,将额上的鲜血尽数抹去,用嘴唇将手上的鲜血也吮干,而后,缓缓站了起来。
“阮公子。”他淡淡地道。
“啊?”自从阿傩毙命之后,我的神智便一直晕晕乎乎的,听到老头儿叫我,随口答应了一声。
“阮公子,你的伤势已然无妨,此刻便下山去吧。眼前的这帮人虽然穷凶极恶,还不至于对不相干的人下手,你非是我洛仙门人,不应卷入此等祸端,速速离去为妙。”钟离秋面色清冷,巨大空洞的眼眶在刚刚升起的晨曦之中泛着血光,仿佛孕育着某种残忍与荒凉。
我抬头望着天空,一轮圆月不知何时落下山头,遥远天际的云层之中似有白光若隐若现,不管黑夜如何的肆虐猖狂,黎明,带着它的希望与梦幻,终究还是降临俗世。
这一夜,过得竟是如此漫长。
我瞧瞧地上躺着的三只巨兽的庞大身躯,再抬头看看仍然钉在石壁上的阿傩,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悲凉:光明虽然已经到来,然而黑夜留下的满目疮痍和血色悲歌,毕竟还是抹不去了,就像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即使是百般遮掩,千般忘却,也总有会有那么一个人,在你不经意的时间,不经意的地点,将好不容易结成的痂剖开,让鲜血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