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秋似乎舒了一口气,声音也变得轻松无比。只听簌簌的摩挲声,接着我便感觉到一片冰凉的、粗糙的硬物抵在了我的嘴唇。
“阮公子,你既已决意吸纳月涯,有几点老夫务必向你说明:植入月涯需要被植入者的配合,缘是月涯之中的记忆太过虚弱,一经冲击必然烟消云散,这一段记忆也就不复存在。因而阮公子,待会儿月涯入体之时,会有一段时间的剧痛,你切切不可发力抵御,而是要将其引导、吸纳。”
“还有,以你的体质,完全复原需要十日。然而阿离方才说三日之内便要再来夺取月涯,因而你只有三日的时间。这三日之中,老夫会一直在你身旁,发功助你尽快吸纳月涯,吸纳之时会有各种各样你从未见过的幻影与记忆碎片,你不必再意,也不必去看,让自己的全身放松即可。”
他想了想,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最后又补了一句:“老夫方才所言,你切切记于心上,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否则,人琴俱亡!”
我微微点了点头,就感觉他将我扶了起来,把身子调成打坐的姿势。我刚想老子又不是坐化,干嘛要坐成这副模样,忽然感觉喉咙被人重重一点,嘴巴忍不住一阵痉挛,那贴在我唇上的硬物便随着我张开的嘴巴急遽地划入我的喉咙,顿时,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痛感从咽喉深处传来。
这种痛感,就像是用铁丝一下一下割划着伤口,将伤口处的皮肉一点一点的翻上来,用尖刀剔去里面的骨头,再将皮肉一点一点地塞回去。
我疼得几乎快死了!你大爷的,别搞得老子没有被剑戳死,反而被一片石头给疼死。
纵然是痛入心扉,我也不敢有稍稍的颤动,就怕会击散这一片极其珍贵的记忆。而过了约莫一刻的功夫,疼痛的感觉逐渐消失,我整个人也渐渐放松了下去,同时感觉到一双手贴住了我的背脊。
我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体内的变化。丹田之中暖洋洋的,好像有一只汤婆捂着,而胸部往上却冷得像是浸在冰水里,我暗暗寻思着是不是该找一件衣服披上,防止这种冷热不均导致突发性感冒。
只是还没有等我将这一想法付诸实践,脑子猛一震荡,忽然光怪陆离地出现许多奇奇怪怪的光彩,五彩斑斓却又隐隐透出一分诡异,而这些光彩仿佛是活的一样,在迷雾似的光环之中跌宕跳跃,互相吞噬吸纳,最后幻化成一道极刺眼的白光。
我正奇怪为啥在脑海之中形成的画面也能如此的刺眼,白光就逐渐暗淡下去,不过并没有重归于黑暗,而是晦暗到一种眼睛可以接受的程度。就在白光黯淡下去的同时,从远方迷蒙的白雾之中,渐渐凸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这……这人是哪里来的?我的脑子里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难道是……活见鬼了?!!
白雾渐渐散去,躲在迷雾之后的身影也渐渐清晰起来,我眯眼瞧去,居然是一位翩翩少年公子,一身锦袍,披着一褂大红披风,服饰极是华贵。
这少年看着最多只有二十岁年纪,一双大眼睛随着天边飘落的雪花转来转去,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他的眉很浓,鼻子很直。
这个少年长得的确不算英俊潇洒,但是这双眼睛,这份笑意,却使他看来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
“你……我……”我一时没弄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却见他缓缓走上前,一张清秀俊逸的面庞露出淡淡的笑意:
“你好,我叫作柯云。”
“你好,我叫作阮未。”我呆呆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自报家门。
他又是一笑:“我在月涯之中二十年,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重见天日,却没有想到钟离师叔果真替我找到了一副躯壳,还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孩子。只是孩子,你真的愿意将我的记忆纳入你的身体么?”
我看看他年轻的、稍带稚气的面庞,似乎比我还要年幼几分,再细细揣摩他话里的“孩子”两个字,好久才反应过来他确实是在对我说话。
我愣了愣,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愿意,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妨死马当活马医,再说,再说……”我一想到阿离,立即心痛地说不下去了。
他的眸子很亮,很清澈,也很锐利,似乎一眼就能看透人心。他轻轻解下红色的披风,仔细叠成四四方方,置于那一片虚无之中,然后在披风上盘膝坐了下来。
“你心中有莫大隐衷,不解不快,因而宁可在人世迁延流连,也不愿往生极乐。这一隐衷,是你的仇敌?朋友?亲人?还是爱人?”他的眼睛仿佛会笑,眯成一轮月儿弯弯。
看到这样温暖柔和的目光,即便是再无情、再冷酷的心都会为之融化,何况我的心肠一直都很软,完全无法抵御他眼里的皎洁月色。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老老实实地答道:“是我的妻子。”
他淡淡一笑:“果然,又是一段红尘情殇。唉,儿女情长,必然英雄气短,可惜天下英雄千千万万,即便通晓此理,面对一段情缘之时,也是如飞蛾扑火,不死不休。只因当局者迷,真正坠入情网之后,便再也不想出来,即便手脚溃烂、面目全非……也还是忍不住想亲眼看一看,那个或许充满光明的未来。”
他看着我,轻轻地道:“你因此生恨,却也不足为怪。”
我呆呆地望着他垫在臀下的红色披风,默然无语。
他轻轻笑了一声,道:“如此,你既已做此决意,我也不必多言,眼下,便由我作为引导,施法将我的记忆纳入你的体内。你,抬眼望着我。”
我一抬头,刚刚接触道他的目光,忽然感觉眼前一白,连一个“啊”字都没喊出口,身子猛然震颤了一下,整个人立即坠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而身子如陀螺一般越转越快,就像被一只巨大的汤勺不停地搅动,没一会儿就觉得头昏眼花,呼吸困难,几乎要闭过气去。
事实上之后我真的闭过了气,只是在我晕过去之前,朦胧之中,我仿佛听到柯云温和的、又带着一丝丝悲凉的声音,就像在寺庙之中听到的那些渺茫的钟声一样。
“月涯之中,是我二十年前的记忆,它会慢慢渗入你的脑海中……等到这些记忆完全融入你的身体里,一切,便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你既已选择了这条路,便再也没有挽救的余地,即便日后有千般万般的后悔,也只得你自己承受……?”
“你,便好好享受这一段像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记忆吧!也许,此时此刻,便是你在人世间最后的记忆,因为……”
我只听到“因为”两个字,因为之后我已经晕厥过去。只是当我再一次醒来之时,我的整个生命,变得,的确,完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