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月光皎洁,繁星满天,耳边依稀可以听见冬虫轻啼,翠鸟啾唧,还有流星划过天际的声音。
双目一睁,发觉自己依然是晕过去之前的打坐姿势,两手捏成剑诀,轻轻贴住膝盖,背脊挺直,头正肩平,因而一睁眼看到的便是正前方浓墨一样深邃的阴影。
那一座巨大、浩瀚,看不见边缘的月涯!
内息在体内运转几周无碍,微微摩擦了一下身子,发觉胸前的那处剑伤似乎也已痊愈,只是伤口处隐隐传来一丝麻痒的感觉。而鼻息里流连的淡淡花香,耳畔簌簌的风吹草叶的声音,还有淡入眼眸的清泠月光告诉我,我的所见所闻所感并非幻境,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莫非我……真的还活着?
那老头果然没有唬我?
我真的起死回生了?
我忽然感到一丝兴奋,也有一丝忐忑。兴奋的是世界上果真有起死回生这一说,忐忑的是这样肆无忌惮地打破自然规律,阎王爷会不会突然从地底窜上来发飙。脑子里胡思乱想着,眼睛不由自主转了转,目光射向眼前那座巨大的月涯。
我突然想到,若是真如钟离秋所言,这月涯可以记载凡人的记忆,像这么一块巨大的石座,岂非能将世间一切的记忆尽数搜罗?如此,若是有一人坐拥这座月涯,便可知晓天下所有人的前身过往,不管是见得人的还是见不得人的,那么他……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再往下继续想,只因这个想法实在太有违人道,哪怕稍稍想一想也可能被老天人道毁灭。我好不容易才活了过来,不敢再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我轻轻动了动身子,骨骼立即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好像是过年放鞭炮似的,看来是因为这个姿势保持太久,骨头都僵化了。头顶上的圆月一直保持着同样的角度,无法判断我在这里呆了究竟有多久,只觉得眼睛一闭,一睁,好像过了一世之久,也好像才经过不到一个时辰。
我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担心骨头会被自己扭断,只得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扭动脖子,慢慢转过九十度,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力量。当我刚想松口气的时候,感觉脖子好像被风吹着痒痒的,眼睛一瞥,就看到右侧紧贴着我的脖颈,有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住我的脸,两只眼睛如死鱼眼珠一样凸了出来。
喵了个咪!
我不禁一声惊叫,吓得立马蹦了起来,在地上接连打了好几个滚儿,才心有余悸地爬起来,手脚都被吓得软了。回头看一看那人,果然是那吓死人不偿命的钟离秋。
“你……你想干嘛?”我抱紧双臂,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他双膝跪地,匍匐着朝我爬过来,双手在地上一挪一挪,动作僵硬仿佛僵尸一般。我看着他满头乱糟糟的苍发,还有岁月一刀一刀刻下的深入骨髓的皱纹,感觉自己是在跟一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厉鬼在说话。
他爬到我的身前,颤悠悠地把脸凑了上来,脸越贴越近,我几乎能看清他黑黢黢的鼻孔,还有两片干裂出血的嘴唇。我用两只手支着地,拼命地把脑袋往后面缩,脖子也扭到了一边,感觉他鼻孔中的热气已经喷到我的脸上。
“老、老爷爷……你,我、我以前没干过这事儿,也、也不太好这口,你,你找错对象了……”我歪着脸,结结巴巴地道。
“你……你是谁?”他在我脸颊前面约莫一寸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过了许久,从他门牙掉光的嘴里吐出这几个字。
“我?我是阮未啊!”我愣了愣,心里嘀咕:这老头难不成老年痴呆症犯了?
他脸上立即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神情,声音陡然变得急促:“你,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我是阮未啊!”我盯着他。
他听到这话,脸上的神情就仿佛活见鬼似的,身子猛然一阵震颤,本来贴着我的身子,“呼”一下飞一般地逃离了我,手足并用地往后倒退,最后在离我一丈远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你,你……”他的眼眶里不知何时盈出浊泪,伸出一根斑驳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颤声道。
“我,我,我……”我有些同情地望着他。老年痴呆症到这个份儿上,差不多可以宣布就没救了,唉,多好的老头,武功又高,还能让人起死回生,就这么没了。
“你,你应该是柯云啊!”他模糊不清地说了无数个“你”字之后,终于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柯云?这个名字好熟。我在脑子里转了一转,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位玉树临风的少年,那如春风化雨一般温和的嗓音,还有那一双大大的、永远闪着笑意的双眼。
忽然,毫无预兆的,一种奇异的剧痛蓦地席卷了我的脑子,头颅好像要爆开一样,我猛一把抱住脑袋,感觉脑海像是生生地被人撕裂,再用绣花针随意地缝补成乱麻草般的一团,大颗大颗的冷汗迅速从额头滑落,而许许多多的奇异的、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画面,就在那一刹那一齐涌上心头。
“柯云!”
“老爹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接下来的路,你一个人,一定要坚强地走下去……”
“为师半生倥偬,毁誉加身,徒负无数虚名罪名。生前我不敢有一字自辩,身后……但愿世间能有哪怕一人,解我毕生隐衷。云儿,你明白为师的意思么……”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是谁,可是我在乎!我在乎那些在乎你的人,用一种极其鄙夷的目光盯着我,用窃窃私语的怨毒污蔑我……我知道自己喜欢你,但我不知道自己将来在哪里,因为我知道,无论哪里,你都不会带我去,你有你的世界,属于你们的世界,与其在你的世界里纠葛牵绊,不如就在我们俩的世界里一刀两断……”
那些仿佛是从远古飘来的声音,模糊得几乎听不清在讲些什么,却又清晰得让我能深切。而脑中的碎片像是飓风一样旋转盘桓,最终幻化成一个颀长的身影。
“你……你是谁?”我把头深深埋入泥土,冰凉的焚休草稍稍缓解了我额头的炙热。
“我?我是柯云啊?你,你难道不记得我了么?”
“什么?对,对,你是柯云,我见过你,在脑海中见过你。”
“不,不对,我是柯云,你,也是柯云啊!”
什么?什么?我,我也是柯云……
对,对啊,你就是我,我也就是你呀……
不对……对,对,你是柯云,我也是柯云,我们都是柯云……
***
我姓柯,名云,怀朔人氏。生于太和岁甲申春上元日,死于元康岁丁未初夏,一共活了二十三年。
我人生的前十八年,大抵是生活得十分安详平静的。父母俱是成名已久的大人物,使我不必像穷苦人家的孩子为填饱肚皮而整日奔波劳碌,而家中并无太多兄弟姊妹,诸如正房偏房争家产或正房毒死偏房的儿子或者偏房挤掉正房扶正这种狗血剧情基本上不可能发生。因此,我的前十八年,就像是生活在悟空用金箍棒画出来的那道小圈子里,不论外面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闹翻了天,我在里面依然是风雨不动安如山。
这样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长到十八岁的那一年。
那一年,家严、家慈刚过天命之年,身体康健,而哥哥远在洛仙岛修行,已经多年不曾见面。
我爹姓柯,名剑吟,据说他原名叫作柯镇恶,不过他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公嫌这名字太晦气,像是某一位著名瞎子的名字,登不得大雅之堂,便勒令他改掉了这个名字。因为洛仙派本是修剑门派,师公便给他起名“剑吟”,意为出剑如龙吟。
有旁人在场的时候,我从不愿提及爹爹,这倒不是因为老爹有家暴的嗜好,其实,老爹的性格属于极为温和的那一种,我做了他二十年的儿子,只见他发一次脾气。我不愿提及爹爹的原因,是因为爹爹的名头实在太响,响得所有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会露出一脸的仰慕神情,更有甚者还会剌剌地流出老大一串口水,恨不得立即爬下去舔他脚趾。曾经有人向我打过这样一个比方:若是说二郎神肉身成圣是依托了他舅舅玉皇大帝的裙带关系,那么我的老爹从一介布衣直至当上九梦长老,完全靠的是自己的毅力和本事。
我老爹,柯剑吟,是洛仙派凌波殿的首座,执掌洛仙派核心枢纽——凌波殿,封号“九梦长老”,常居怀朔,颇有侠名,人咸恭敬。
我娘姓唐,但是与蜀中那个专门倒腾暗器的唐门绝无半毛钱关系。她的名字很有诗意,叫作“晚照”,取自“且向花间留晚照”之中的“晚照”二字。娘亲是一个极美的女子,不过凡人向旁人介绍自己亲娘的时候,一般都会说娘很美,一来是拍了娘亲的马屁,二来也可以衬托出自己长得也不赖,因为美丽的娘亲未必会生出俊俏的公子,而貌寝的娘亲生出来的公子一定不会俊俏。
娘亲本是绿林中的女子,当年是出了名的刁蛮泼辣,武功又是出奇的高,因而不论黑道白道对她都是头疼得紧,见了她都要退避三舍,唯恐避之不及。这样的一个女子,本应当是人人闻风而丧胆的夜叉一类,然而江湖之中尽有那翩翩浊世佳公子,被娘亲的美名恶名所吸引,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发肤与大好年华,硬是痴心不悔去采带刺儿的蔷薇,上门提亲的人几乎把外公家的门槛给踏平。不过世事大抵不遂人意,就像你想要吃苹果的时候,偏偏有人给你运来了一车香蕉,还非得要你泪流满面感恩戴德。而你又有什么错,不过是想要一个苹果而已。那些上门提亲的公子,彩礼都被外公尽数收下,得到的回礼是外公馈赠的一车香蕉,还有外公真诚的发自肺腑的一句劝诫:若是再上门来,不能保证人身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