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洞时,山洞之中一片漆黑,不可视物,我两眼抓瞎,心想这俩祖孙莫非生了一对夜眼,能在暗夜中看清路径,耳畔又传来三声极闷的敲击声:笃,笃,笃。
咦,又敲?这次难不成是开第二道门的暗号?
还没反应过来,身侧的墙壁上突然亮起一团蓝幽幽的火焰,着实把我吓了一跳。火焰从我们所处之地出发,顺着蜿蜒曲折的岩壁,一直延续到看不见的尽头,蓝色火焰虽然不如红色的火焰那样明亮,却将整条甬道照得亮亮堂堂。
而且,这些跳动的火焰,仿佛暗夜里闪烁的明星。置身山洞之中,就仿佛是在星空之中徒步,看流星划过自己的脸颊,坠入永不轮回的凡尘。
“好美啊!”我失口赞叹。
钟离老人又是一笑:“阮公子,闲话稍后再叙如何?阿傩与阿离姑娘已将我等远远甩开了。”
什么?我转头一看,果然,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已经渐渐淹没的蓝色的微芒之中。我跺了跺脚,立即道:
“我们走!”
“噗噗噗!”
“哒哒哒!”
“通通通!”
“笃笃笃!”
四种不同的足音,同时在绵长深邃的暗洞中响起,交织成一组律动的音符,在每个人的心中缠绵。看似无穷无尽的甬道,却仿佛一下子就走到了尽头,就像由生到死的人生,弹指一瞬,便化为烟尘。
然而甬道的最深处,不是被黑暗掩埋的岁月,而是比岁月更斑驳的记忆,就像人生的终结,也许就是一生中最灿烂最辉煌的时候。
我,阿离,阿傩还有钟离秋,四个人,静静地站在甬道尽头处的一座巨石之前,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这座巨石,已经不是凡人所能想象的大,就仿佛是从幽冥地府之中破地而上,连接到洞窟的石壁,再破空而出,冲上青天。
从前我一直以为,支离山最高的山峰是秋徕峰,如今看来,应当这座是发源于地下,依托于支离,最终从秋徕峰上拔地而起,最终冲破青天的巨石。
月光如清泉,轻轻浅浅地漫入穹顶上的洞口,潺湲而下。过往的光阴迷失在皎洁月色中,被天地吞吐,为巨石吸纳。
一片青黛色的草地将巨石包裹起来,就像是一场绿色的绮梦,梦里星星点点,开着雪白色的小花,花蕊里透着粉,粉里依然氤氲着白。
而月光打湿了小花的梦,小花整整编织了一千年的梦,要如此用力,才能编织得如此欢喜。
而月光打湿了小花的梦,也会有人打湿月光的梦,就像世上所有的梦,不会有一个完整的开始,也不会有一个真正的结束,留下缠绵悱恻的黑与白,等待众生去采撷。
钟离秋指着草丛还有草丛里的小花,悠悠地道:“阮公子,焚休草,还有鸡谷花,都在那里了。”
我被眼前的巨石惊得一愣一愣的,钟离秋说了好几遍,我才终于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道:“好,好,好……”其实我应该首先问一问这座巨石的来历的,不过脑子一抽,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抽出腰间铁铲,看了看被土螻撞成弧形的铲柄,不由得低低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便要去铲那焚休草。刚刚抬足,忽听耳畔一声温柔的呼唤:“阿未……”
我猛一回头:“阿离,怎么了?”
阿离微微笑着:“你不通药理,若是铲错了紧要部位,只怕一株焚休草就此废了,不若我来动手吧!”
我呆了呆,不知为何,方才转头的一刹那,我似乎看到阿离的眼中闪过一道红芒。
立即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瞧:阿离一双明亮的眼眸细细地凝视着我,眼神清澈仿佛月光,嘴角还挂着淡淡笑意。
准是这两天太过疲累,一时看错了吧。我拍了拍脑袋,把铁铲递给了阿离:唉,等阿离病愈了,老子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再炖几只肥鸡补补脑子!
阿离笑笑,接过铁铲,低头望着阿傩道:“阿傩,姐姐要上去铲焚休草与鸡谷花,你跟姐姐一起去,好么?”
阿傩眨了眨闪亮的大眼睛,嘴角翘起一抹笑意:“好!”
阿离抬头看了看钟离秋,只见钟离秋一脸微笑,静静地望着她。她点了点头,左手携了阿傩,右手执铁铲,一步一步,缓缓踩上了草地。
等候阿离取药的工夫,我便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座无法用言语描绘的巨石,看它高高地直插夜空,深不见顶,就像是传说中的擎天之柱,支撑起了半边的星天。
好家伙,这得有多高啊!我不由得吐吐舌头。
月色射下深邃的石影,将大片大片的石壁掩埋在黑暗中,我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在看不见的那一片寂静里,有一股熟悉而奇异的力量,冥冥之中向我召唤。
而石面光滑如鉴,反射回来的月光,给整片草坪涂上一抹淡淡的迷雾,就好像置身仙境,而那块巨石便是俯瞰众生的天帝,风云不动,而有雷霆之威。
沉迷在如梦如幻的意境里,不禁有些发懵,耳畔传来钟离秋苍老的声音:“阿离姑娘,草坪外围便有鸡谷花,何必舍近求远,走出那么老远啊!”
我转头一看:还真是!阿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草坪的中央,右手牵着阿傩,仰头呆呆地盯着那座巨石,竟似是痴了。我有些奇怪,抬足,想要走上前去看看,还未迈出一步,胸前“噗”一声忽然撞到了一个圆滚滚的硬物,低头一看:嘿,一柄黑黝黝的拐杖不知何时拦在了我的胸前。
再转头一看,钟离秋双唇紧紧抿着,方才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他意味深长地朝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上前。
“阿离,你……”我止住步子,抬头望着阿离,不知为何,我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阿离依然是一动不动,瘦弱的身子完全沐浴在月光下,浑身散发着迷蒙的光芒。这种感觉,不是一种朦胧之中的绝美,而像是,像是……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小船!
怎么不动啊?
难不成是……魔障了?
我转头一看钟离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几丝银发垂在额前,表情深邃得像一片海。
这老头,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心念一动,猛然推开横在胸前的竹杖,大步上前,足尖迅速被柔软的芳草地所包裹,脚踝哗哗趟过碧波秋水似的草叶,仿佛是在感受情人最后一次的呼吸。
我一定要上前去看看!
“不要再往前走了!”一个冰冷的、我从未听过的、但是又十分熟悉的声音,在耳畔缓缓响起。不知为何,这个声音仿佛具有某种特殊的魔力,一下就打散了我的呼吸,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忽的立在当场,再也不能往前踏上一步。
这个声音……阿离……你……
“笃,笃,笃……”拐杖顿地的声音再次响起,因为是敲击在草坪上,声音低沉了许多,乍然听去,倒像是一个人的呢喃低语。
“阿离姑娘,好气魄啊!”钟离老人缓缓踱到我的身边,右手捻了捻胡须。
阿离缓缓转过身子,月亮照亮了她的脸庞,就像擦上一层白色的脂粉,熟悉的眉毛,熟悉的眼眸,熟悉的鼻子,熟悉的嘴唇……可是,却不再像是我熟悉的那个人。
因为眉毛不再微蹙,目光忽然变得锋利,鼻子高高抬起,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笑……同样的身子,仿佛是不同的灵魂。
我忽然感觉到,此刻的阿离,离我是那样遥远,远得就像两颗相互瞭望的星星,从此没了相交的轨迹。
心口没来得一痛,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生命里永远消失了。
“在下区区一介弱女子,又怎比得上钟离先生的气魄?二十年前,就在这支离山,璃茉峰上,钟离先生独当从极之渊十大高手,那气魄,才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阿离的嘴角噙出一丝笑意。
冷得让人坠入深渊的笑意。
钟离秋微微一笑:“嘿,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记得老夫,可真是令老夫受宠若惊。阿离姑娘,你光顾着称赞我,怎么把自己给忘了呀。我可记得,二十年前,一夜之间屠戮百名洛仙弟子的那只辣手,真真切切是长在你的身上啊!”
屠戮?百人?
你们在说什么?我为什么一句都听不懂?
我不停地把目光在阿离与钟离秋二人之间转来转去,不明所以的疑惑,渐渐转化为一种莫名的恐惧,包裹了整个身心。
阿离的瞳孔突然紧缩:“钟离秋,原来你早已认出我来……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钟离秋哈哈一笑:“不必刻意去认。二十年前,老夫封剑归隐的那一日,便知道你迟早会有一天要找过来。这么些年,雪澌冰消,风流云散,老夫从未离开秋徕峰一步,时时刻刻都在等着你的到来。今日清晨,老夫忽觉心神不宁,便让阿傩携英招下山转转,看到人便带上山来。想不到,阿傩居然真的把你带了上来,而且还多了这么一个大傻瓜!”
大傻瓜?是在说我么?
我在心里暗自盘算,掐了掐去,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大傻瓜,说的果然就是我。
钟离秋换了一种冷酷的语气:“你如何打算,你究竟想要作甚,老夫心里清清楚楚。你给老夫听好了,只要老夫在这秋徕峰上呆着一日,便不许你染指‘月涯’!”
月涯?那是啥?
一个古董?
一处风景?
还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阿离冷冷一笑:“钟离老儿,我要作甚,在这天底下,还没有一人能够拦得住。凭你残烛之年,羸弱之躯,也想阻拦我么?”她顿了顿,摸了摸身侧阿傩的小脑袋,轻轻地道:
“何况,你这宝贝孙儿,还攥在我的手里呢,你难道想他……”
“阿离!”不知从哪里涌上来的勇气,我终于按捺不住,发出一声震天响的呐喊,钟离秋与阿离都是吃了一惊,俩人同时把目光转向我。
阿离愣了愣,眼里闪过湖水一样深邃的冷冽:“你想说什么?”
我也愣住了:我想说些什么?
你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
你是究竟什么人?
你会不会武功?
钟离秋说你一夜间屠戮了百余人,是真的么?
……
我的心里,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问,疑问太多,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犹豫了半晌,我终于嗫嚅着说道:
“阿离,你身上的毒……不要紧么?”
阿离吃惊地瞪大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我,接着“噗嗤”一笑,表情好像听到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旁边钟离秋失笑道:
“中毒?她也会中毒?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被毒死,她也绝不会因为毒物而损失一根汗毛。因为……”钟离秋的语气阴森得可怕:
“她自己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毒物!”
说罢,手执木杖,缓缓踏步上前。
阿离见钟离秋愈来愈近,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咬牙道:“不错,我,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毒物。今日,便要让你的宝贝孙儿,尝一尝我的剧毒。”
声音如寒冬一般冷冽。我望着她的手,缓缓抚过阿傩的头顶,而脸上的笑,仿佛凝结成魔鬼的厉爪。阿傩早已吓得浑身打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离……
你还是阿离么……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阿离么……
还是说,我认识的那个阿离,只是阿离的一个影子,而此刻到了暗夜,影子被黑暗吞噬,留下了黑暗中的黑暗的你……
“啊!”一声惨呼。
整个人震颤了一下,急遽抬头,看到的,是一地的鲜血。
灿烂如夕阳的鲜血。
渐渐****了泥土,染红了地上雪一样白的小花。
不过却不是阿傩的鲜血。
是阿离的。
阿离的右手捂着小腹,鲜血汩汩从指缝间流出,她的脸上,满是惊怒与狰狞的痛楚。
阿傩站在离阿离一丈远的地方,手中握着一柄翠绿色的匕首,匕首的锋刃上珠串儿似地向下滴着鲜血,没入深绿如浓墨的草丛很快便没了踪迹。他微微笑着,大眼睛里依然满是天真与笑意:“漂亮姐姐,你很痛么?要不要阿傩给你揉一揉?”
“你,你……”阿离指着钟离秋,恨恨地道。
钟离秋微微叹了口气,道:“你啊你,我既然早已知晓你的来意,又如何会让阿傩轻易交到你的手中。枉你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这一点小关节也看不出来,女人,哼,毕竟就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