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拂来深洞(中)
我不明白阿离当时是如何思虑的,居然会有“以身试毒”这样奇葩的想法,她既非中草药发烧友,又不是为了医学事业发展献身的精神斗士,为何执意要将祝余花给配制出来。只是不管她如何思虑,事情已经发生,再也没有挽救的余地,她吃下焚休草,盘膝坐在林中,等待焚休草的药效上来,便服用祝余花试毒。岂料刚刚吞下焚休草,身子一阵痉挛,整个人仿佛刹那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随即无力地瘫倒在草地上。
倒下去的那一刹那,她的目光瞥见焚休草锯齿一般的草芽,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搞错了。这不是焚休草,是焚炎草!
焚休草与焚炎草,虽然一字之差,却是千差万别的两种药草。焚休草性阴寒,一方面能稍稍缓解风疾,另一方面也能抵御祝余花毒;而焚炎草却是诱发风疾的一味剧毒,在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若要使敌对的某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中风倒毙,便是以焚炎草作为药剂。
这两种草的功效虽然大相径庭,然而形状却极为相似,唯一的差别在于,焚休草的草芽呈圆弧状,而焚炎草的草芽呈锯齿状。因而阿离看到那株药草的草芽,立即心如明镜:
自己误食了焚炎草。
只是她明白的时候为时已晚,焚炎草一经融入血液,浑身上下立时便没了感觉,动都不能动,身体机能也在逐步丧失,不过意识却还是清醒的。她就这样望着满天星光,慢慢地,等待自己的生命渐行渐远,渐渐走到一个虚无的终结。
虽然在她的心中隐隐有这样一个希冀,我发现她消失之后,会很快进山寻觅她的踪迹。然而茫茫坻山不知有多大一片森林,等我找到她的时候,看到的早已是一具枯骨。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能想象得到,我居然在事发之后的第二天午时,便在空无人迹的大山之中寻觅到她的踪迹。
其实我能这么快寻到她的踪迹,也并不是偶然。在她进山寻药的头两年,因为担心她被野兽袭击,有一段时间,我曾经偷偷摸摸地尾随在她的后面,暗中保护她的安全,因而无意间把她每日行走的路线都记在了心里。那次进山寻她,我便是沿着她平日里行动的路线,在离家五十里的一处深山之中,发现了倒地不起的她。
我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原本就白皙的脸颊,此时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就像是死去不久后的死人面庞。我忍住心中的悲伤,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淡淡地问:
“那,你现在可无妨么?”
阿离笑了笑,声音轻盈得像一阵风:“我的体内,此刻有两种剧毒:焚炎草与祝余花,此刻两种剧毒相互排斥抗衡,我倒不致有性命之忧,只是再过一些时候,等两种剧毒完全相融之后,我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我怔了一下,立即问道:“何法可解?”
阿离道:“除非找到与焚炎草药性相克的焚休草,还有与祝余花药性相克的鸡谷花,分别将两种剧毒抵消,我才有可能痊愈。只是坻山之中气候温湿,此二种草药却要生长在极寒之地,故而山里绝不会有这两位草药。”
我猛一下起身,拽着她的胳膊嚷道:“坻山中没有,坻山之外一定会有。走,咱们走,出山去找那两位药草!”
阿离苦苦一笑:“坻山的万丈高崖,你,你……出得去么?”
我呆了呆,话到嘴边,终究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阿离瞧见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微微叹了一口气,她忽然伸出纤手,一下搂住了我的脖颈,我愣了一下,不知她要做甚,心想就算是要温存也不必挑选这个时候啊。正胡思乱想时,忽然感觉脖颈里一凉,仿佛有某种硬物贴上了心口,我低头一看,胸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枚色泽晦暗的古玉。
“岩心玉……是我父亲祖传的一件器物,虽说不上多么珍贵,然而传说能够保佑心爱之人一世平安。”她望着我微带诧异的目光,轻轻地道。
“我死了之后,你便好好收藏着它,若是再有像我这样的姑娘不小心坠崖,又机缘巧合地碰上了你,你便把这片玉石送给她。戴上它,有了它的护佑,她便不会像我这般命薄了……”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避开我的目光,说完的时候,我看到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的脸颊滑落,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她便慢慢松开了我,扯过轻毯,背对着我,静静躺下。我坐在床沿,盯着她乌黑的长发,耳畔回响起师父说过的那一段话:
“……通天索乃是我神枪门祖师爷亲手所制,一共制成了三根,一根毁于战火,一根为我所焚,另一个早已不知所踪……”
毁于战火……为我所焚……不知所踪……哼!
我忽然冷哼一声,笑音刚出鼻腔,旋即反应过来,硬生生地把这一声冷哼从喉咙里给压制下去。沉默了一会儿,替阿离把毯子掖好,缓缓踱出了小屋。
门外又是明月如水,残星织梦,夏虫聒噪而禽鸟啾唧。我轻轻捧起阿离的背篓,里面还躺着一束粉红的祝余花。我用两根手指夹起一束,在眼前仔细打量了许久,然后小心翼翼地贴近鼻子一嗅:
好香!
就像是……阿离身上的芳香。
可是阿离,活不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明年的这个时候,我是否还能嗅到这样淡雅、温婉,从记忆中萦绕而来,又消散在未来的期许之中的……一抹幽香。
我不愿失去这一抹幽香,就像我不愿阿离离开我一样。我一直都在害怕,害怕她会突然离开我,以至于午夜梦回,被梦魇惊出一身冷汗时,会猛然起身,抚摸到身侧那个女子的长发,确定她还在身边,才能安安心心地躺下去。
月光皎洁,照得心里惴惴不安,情不自禁地探手入怀,摸出一只黑黝黝的木匣,把它放在手心,让月光尽情地抚摩它,滋润它。
而月影渐渐转过一个角度,照亮木匣另一侧的斑驳,在岁月与现实的摩挲声中,分明看到有淡淡的金光闪烁:通天索。
耳畔又响起师父沙哑的声音:“阿未,如果有一天,有那么一天……你遇到了那个真正值得让你为之付出一切的那个人,你就打开匣子……走出这黑夜笼罩的坻山,去往属于你的世界……只是,到了那一天,你的一生也会因此而改变,你,再也回不了头了……”
师父,我不知道她是否是那个值得让我付出一切的人,可是我愿意为她付出我的一切。就像当初你义无反顾地带着我走进坻山,我也打算,不,我也一定要带着她,走出坻山,走进那个被滚滚红尘掩埋的世界。
不由得攥紧手中的木匣,深深垂下了头。
缘起缘灭,便在一念之间。
***
“原来如此。通天索原来还剩下一根,只是尊师不愿将如此重要的宝物轻易交托,这才寻了一个借口??????只是不知剩下的这一根,究竟是尊师口中失落的那一根,还是尊师假托焚毁,其实是暗暗收藏起来了一根?”
我有些不耐烦地道:“这不重要。敢问老丈,是否有焚休草与鸡谷花二物,若是能赐予晚辈,晚辈一生感激不尽。”
钟离秋微微一笑:“唉,要让阮公子失望了,老夫的这间屋子里别说鸡谷花,就连一片花瓣也没有啊!不过……”他说道“没有”的时候,我已经恨不得跳起来扇他俩耳光:
喵了个咪,明明没有鸡谷花,还让老子在这儿耗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以为是小孩儿玩过家家啊,这分明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不过他说到“不过”二字的时候,我攥紧的拳头立即又松弛下去,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不过什么?”
他含笑道:“屋子里没有,屋后的‘拂来洞’中倒是长了一丛焚休草,还有一些鸡谷花,不过可要劳烦阮公子亲自采摘了。”
我大喜过望:“不劳烦,不劳烦,‘拂来洞’在哪儿,快带我去!”我兴奋得几乎浑身颤抖起来,不由得紧紧握住阿离的手:两年的奔波,终于在今日有了结果,若非是有外人在场,我真想抱着阿离大哭一通。目光瞥向阿离,看见阿离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只是朝我淡淡一笑,不过我也能感觉得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钟离秋大笑道:“好,好,好!阮公子与阿离姑娘果然伉俪情深。也罢,看在阮公子如此痴情的份儿上,阿傩啊,我们便陪阮公子走上一遭吧!”
那个小鬼头一直在旁边逗那头奇怪的小兽玩儿,仿佛正在兴头上,听到他爷爷喊他,有些不乐意地道:“阿傩不,阿傩要跟小布在一起……”
嘿,小鬼头,现在是玩儿的时候么!
我盯着那小鬼的后脑勺,恨不得一榔头砸下去,只是碍着求人家办事,我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钟离秋笑眯眯地道:“阿傩啊,我们是去拂来洞取药,给这位漂亮姐姐治病,等这位漂亮姐姐病愈了,就会陪阿傩玩儿啦!阿傩想不想要这位漂亮姐姐陪阿傩玩啊?”说罢,抬头对着阿离笑了笑,阿离微笑着点一点头,表示回应。
那小鬼一听到“漂亮姐姐”三字,眼睛里顿时蹦出大大的红心,一把拽住阿离的手,天真地问道:“姐姐真的会陪阿傩玩儿么?姐姐没有骗阿傩?”
阿离笑了笑,道:“等姐姐病愈了,一定会陪阿傩玩!”
那小鬼把头一瞥,眼睛望了望我,我立即摆出一副知心大哥哥的样子看着他,脸上满是憨厚的笑。
其实我的心里是在想:臭小鬼,等阿离病愈了,老子先抽你的屁股!
小鬼拍手笑嘻嘻:“好哎好哎,姐姐肯陪阿傩玩儿!那么,我们现在就走吧!”说罢,一把拽过阿离的手,蹦蹦跳跳地冲出门去。阿离被他一拽,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个踉跄,她回过头,有些抱歉地望了我一眼,转身跟着那小鬼跑了出去。
小鬼头!
我捏紧了拳头,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木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我回头一看,钟离老人拄着一根拐杖,笑吟吟地望着我,右手往前一扬,道:“公子请!”
我敷衍地笑了笑,赶紧冲了出去:别让这小鬼把阿离拐走了!
屋后是一片山峡,道路极是宽阔,两侧的石壁高不过三丈,显然已经到了秋徕的峰顶,穿过一片郁郁葱葱地芳草地,便到了一处巨大的山洞跟前。沿途俱是花开满园,蝶舞蜂飞,盎然的春意与山下的冰天雪地大相径庭,使我不得不怀疑,这老头儿是不是哪路神仙下凡,居然能把四季颠倒,让败花重开。
山洞被两扇极高的铁门封锁,铁门上锈迹斑斑,应当是许久没有人进去过了。看到这里我有些疑虑:这山洞被铁门裹挟得密不透风,阳光雨露均渗不进去,里面的鸡谷花与焚休草究竟是如何生长的?还是这老人有异能,能让花草树木不需阳光也能生长?
正暗自盘算,却见那老人用木杖在铁门上轻轻敲了三下,只听“吱呀呀”一阵轮轴声响,那两扇巨大铁门“轰隆”一声,齐刷刷地向内打开,露出黑黝黝、深不可测的洞穴。
钟离老人见我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笑了笑,道:“请!”
我赶紧闭上嘴,跟在阿离后面,缓缓走入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