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秋轻轻抿了一口茶,“哼”了一声,道:“想不到洛仙派这些年居然变本加厉,倒行逆施,如今更是明目张胆地排除异己。嘿嘿,洛仙岛如此行事,怕是终会引火烧身。”
听完这话,我不禁暗暗起疑:这老者自称隐居多年,对世事却是洞察得极为清楚,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钟离秋捻须笑道:“阮公子,我有一事不明,不知阮公子能否告知。”
我赶紧道:“老先生请讲。”
钟离老人道:“听公子方才所言,阿离姑娘乃是杏林世家,对诸般草药均有涉猎,而这祝余花极好辨认,应当不致误食,不知阿离姑娘缘何会中此恶毒?”
我犹豫了一下,望了望阿离,她一直低垂着头,默不作声,我又转头看了看钟离老人,只见他满眼含笑地望着我,眼神之中似有鼓励的意味。我想了想,终于决定将当日的情形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夏日,其时师父已经离世三年,整座坻山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与阿离二人。其实就算师父没有去世,坻山之中也不过三人,但是少了师父那整日吵吵嚷嚷的大嗓门,生活似乎变得乏味许多。
师父的离世,最直接的后果是我的厨艺急遽下滑,缘是再也没有人对我所做的菜品指手画脚,我也就没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山居的日子里,我的生活一共由三部分组成:挑水、做饭,还有,苦练枪术,这倒不是因为我十分热爱枪术,只是在这样与世隔绝的极为单调的生活中,我能找到的最有趣的事情,便是练习枪法了。
相较之下,阿离似乎比我忙碌许多。她每日早出晚归,背着从前我给她编织的一只竹篓,在深山老林中四处寻觅,每晚都会扛着满满一篓的药草回来。我并不十分担心她的安全,因为山中的猛兽早已与我们相熟,平时见面还会点个头打个招呼什么的,一般不会暴起伤人,而且阿离身上一共没有几两肉,就算吃了还嫌肉太瘦塞牙缝。我担心的是,整日东奔西跑的她,身子是否能受得了那样的辛苦,会不会遇上什么突发的状况。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那天晚上,我炖完一只肥鸡,炒了几样素食,便舒舒服服地窝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纳凉,顺便等阿离回来。我本来没有一丝睡意,也许是因为凉风习习吹得浑身十分舒爽,再加上神思一直飘飘忽忽,居然一不小心闭上眼睡了过去。
我是被树上坠下来的露水给打醒的。睁眼时,月影已经西斜,耳畔传来零星的鸟叫声,我先是迷迷糊糊地咂咂嘴,翻身复睡,躺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忽然身子一个激灵,整个人从竹椅上蹦了出来:
已经五更了?
阿离还没回来么?
我飞也似地闯进屋子,看见那一锅鸡汤安然无恙地躺在桌上,已经凉透,而卧房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人。一个不祥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阿离没回来,她,她……她难道是走了?
这是我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产生之后,我只觉得万念俱灰,双眼不停地喷着金星,心仿佛“噗通”一下坠入深深的湖底:完了,一定是我这个丈夫当得太窝囊,阿离不喜欢我,就一个人偷偷地溜了。
不过后来我仔细想了一下,还是觉得第二种情况更有可能性:阿离还在山中,或许是因为脚受了伤行动不便,或许是因为太累了索性在山中休息,等着我去迎她。
我之所以对第二种情况情有独钟,不是因为我对自己的人格魅力有多么的自信,而是头顶横着百丈高的悬崖,若是没有通天索,就算阿离插上翅膀,也飞不出这嶙峋奇崛的坻山。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立即就如雨过天晴,着实开心了一会儿,不过没多久我就冷静下来,对着自己的脑门狠狠扇了一巴掌:喵了个咪,还有闲情在这儿傻笑,还不赶紧去找人!
我屁颠屁颠地跑进深山,四处寻觅阿离的踪迹。此时晨光熹微,正是黎明前最安静的时候,树林里寂静无声,只有我沙沙的脚步声。脚下的泥土被夜来的露水打湿,而晨曦从树叶的罅隙里洇漫出来,在花木蓊郁中潺潺流淌。
第一次发现清晨的森林是如此的清秀动人。平常我出门挑水的时候,阳光已经洒满了整座林子,禽鸟啾唧吵得我头昏脑涨,恨不得一个腾跃便穿过这片林子,把喧嚣吵闹声远远撇在身后。不过今日,我却有一种驻足流连的冲动,感受寂静时的虚无,让心灵在黑夜与晨曦的交界处沉淀。
只不过沉淀所需的时间实在太久,而就算沉淀一万次,也比不上一个阿离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我跺了跺脚,把沉淀的念头扔到脑后,沿着林中小径,细细寻觅阿离的踪影。
这一找便是半日。等我找到阿离的时候,日光已到中天,那时我又饥又渴,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携带水壶,而这片林子偏又是杨树林,连一只野果都没有。我的嗓子都渴得冒烟了,差一点就要骂娘时,看到草丛里蜷曲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熟悉的,白色的,身影。
我立马狂奔上去,将阿离从草丛里扶起,看她面色苍白,嘴角挂着一丝血迹。我吓了一跳:这是演的哪一出啊?你可千万不要吓老子,老子还指望你给老子生个娃儿呢!
好吧,骗你的,老子不用你生娃,老子只希望你活得好好的,每天对我笑一笑就好。
好吧,骗你的,笑都不必笑了,老子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每天跟老子撞个面、点个脸就好。
我抱着阿离的身体,蹒跚穿过茂密的丛林,眼角情不自禁地渗出泪来。这个清秀女子,披着俗世的宁静与隐士的喧哗,五年前在此处落地生根,与我朝夕相对。尽管她从未提过一句,但是我看得出来,她并不快乐。她就像一株蒲公英,虽然暂时扎根于此,偶尔也会露出勉强笑颜,可是等到一夜春风袭来,不管根茎如何用力地挽留她,她依然会头也不回地挣脱千言万语的束缚,飞向属于她的青山绿水。
我知道自己喜欢你。
可我从未奢望过能永远地与你在一起。因为我知道,无论哪里,你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我只是希望能牢牢把握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寸的光阴。让我的记忆打亮你的微笑,让别离的殇歌也会变得如此欢喜。
嘴唇贴着她的耳边,不停地小声絮叨着。我不知道我在絮叨些什么,迷迷糊糊地就像沉睡时发出的梦呓。而踏过千山万岭,那一声低低的呻吟,终究打乱了我的呼吸:“阮、阮未……”
我头一低,发现阿离的眼睛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一条细缝,双唇不停地颤抖,嘴里说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话语。我把她安置在草地上,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唇,听到她的唇齿摩擦中,传来类似于“猪油,猪油……的胡话。
她想吃猪油?
吃猪油不得腻死,她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爱好了?
还是她觉得自己实在太瘦削,下决心给自己增肥?
我擦了擦眼角泪珠,还是觉得不对劲,又附在她的耳边听了许久,终于将那两个字听清楚了。
祝余!
祝余花!
她要我去找祝余花!
我立马转过身,要去寻那奇花祝余,刚迈出几步,我就禁不住一个猛刹:草地上那一丛粉红色的小花,不就是祝余花么?
喵了个咪,运气不会这么好吧!
我又揉了揉眼睛,再走近看了看:果然是奇花祝余。
看来老天爷也不要让我做鳏夫啊!我欢喜地拔出祝余,兴高采烈地回到阿离的身边。
阿离微微睁眼,看到祝余花,眼睛稍稍一亮,口中又呻吟着道:
“喂,喂……喂我吃……吃祝余……”
吃祝余花?
祝余花不是治愈风疾的么?
阿离这模样不像是中风,倒像是受了内伤,吃祝余花有用么?
我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阿离嘴角那一抹殷红,血液已经凝固,均匀地平铺,就仿佛是故意涂上去的一层薄薄的胭脂。
我攥紧拳头:不论如何,总是要试一试的。阿离,你等着,我这就来救你。
我把阿离扶起来,倚靠在我的肩上,我的手滑过她的睫毛,她脸色苍白,双目半开半阖,一对纤臂软若无骨,无力地垂在身侧,仿佛并不知道我在轻抚她。我摘下一片祝余花瓣,轻轻地递到她的唇边,她此刻却是连动一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纵然是我撬开她的牙齿,将祝余花瓣硬塞进去,可是她的喉咙已然麻痹,根本无力下咽。
怎么办?
我看了看阿离苍白得可怖的脸颊,又瞥了瞥手中的奇花祝余,脑海中灵光一现:有办法了!
从旁边的杨树上剥下一块树皮,将一大束祝余花置于其上,用粗枝捣出许多白色的汁液来。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树皮,轻轻递到阿离的嘴畔,让白色的汁液顺着她嘴唇的缝隙流了进去。
花汁都送入她的喉咙,我心里忐忑,不知道祝余花是否真有治愈的功效,虽然心急如焚,也只能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的时光永远是最折磨人的,就像与心仪的姑娘相约黄昏,在婆娑树下静静等候,灯火阑珊处一直都没有出现她的倩影,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你也不知道她究竟会不会来,你也不敢突然离开,因为你害怕你离开的那一刹那,她会忽然从拐角出现,与你失之交臂。你只能一边怅惘,一边却又无限憧憬地在原地等候。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但凡有一丝侥幸,也要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哪怕希望越来越渺茫,也会不停地在心底暗示自己:她一定会来,她一定会来……这是人性的一个弱点,不过,这也是人之所以为人最可爱的地方。
等了不多时,阿离终于悠悠醒转,声音比方才清晰了许多,不过身子还是软软的虚弱无力。我欢喜地抱起她,想要立即带她回家,感觉一只手紧紧扯住了我的袖子,我低头一看,她朱唇微动,耳畔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吟:
“把,把地上的祝余花,全,全都采撷带走……”
我疑虑地望了她一眼,她的眼神之中满是恳求与期待,我想了想,还是把目之所及的祝余花全部采摘,放入她的背篓之中,抱着她,紧赶慢赶地回了家。
在家中休憩了几个时辰,她终于可以勉强起身,我把一碗稀粥喂她喝下,吃完稀粥,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精神,只是身子还是非常虚弱。她倚靠着竹床,静静地凝望着我,苍白容色浮出一丝苦笑,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她那一夜的遭遇:
原来,在来到坻山之前,她一直在寻找一味可以救治风疾、又不致伤害内腑的草药,而据她家传的医术记载,祝余花乃是治疗风疾最灵验的一味奇药,只是神州浩土虽然地大物博,气象万千,却罕有祝余花的踪迹。这也是她为何会来到坻山的原因:因为世间一直盛传坻山的满山遍野都开满了祝余,取之不尽,采之不竭。
只是她明白,祝余花虽然对风疾有显著的效用,然而祝余花本身含有极大的毒性,患者食用之后虽然可以立即从风疾当中痊愈,然而却会无法避免地染上另一种剧毒。
因而她在坻山的这许多年,一直呕心沥血地想要寻觅一种可以与祝余花毒相克的草药,这样与祝余花组合搭配,便能配制出一味治愈风疾的良方。只是这些年来的艰难跋涉,虽不说一无所获,但是收效甚微,她也不曾放弃过,一直执着地追寻,直到那一夜,她在山中偶然发现一味奇草——焚休草,心中笃定地以为,这味药草便是抵御祝余花毒的关键,心中兴奋不已。也许是因为这些年的辛苦终于有了收获,她没有细想,当即就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以身试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