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的青云殿里,沉香袅袅,向来伺候皇帝的云壁早已换了壶新茶请皇帝品茗,美人在侧,红袖添香,本是一幅再好不过的画,可若细细听来,言笑晏晏之间这画中仙子所说之言都是胆大包天的诛心之语。
“今日奴婢方是长了见识,都说姜家的公子个个铁骨铮铮,当年姜家军北伐鞑子从没怕的,如今这个被驱逐出府的姜小公子倒是颇识时务了些。”云壁看皇帝只看着她发笑,也不言语,一时之间有些气恼,又娇声道:“皇上,您觉得奴婢说得哪里不对吗?方才你用计试他,奴婢可看得一清二楚,那姜公子可是如筛子般抖个不停。”她回想起刚才的情景,笑道,“倒是可惜了他那一副好相貌,斯斯文文,不说话还真能唬人。”皇帝接过云壁手中的碧螺春,也不说话,只一边用那双黑沉的眸子直勾勾笑望着立着的美人儿,一边就着杯壁上留下的那半枚胭脂唇印喝了美人儿孝敬的茶。云壁打娘胎带了一副好相貌,见皇帝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女儿家面子薄,脸上也悄悄浮上两朵红霞。
早有掌事的太监心领神会,皇上后宫单薄,这本命如蝼蚁的宫女云壁如今得了盛眷,今后见面怕也要尊称一声娘娘。几个轮值的太监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剩下一殿暧昧盈动。
虽说按理今日皇帝翻牌应是皇后宫中,可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天爷打雷下雨的不长眼,坤宁宫对于此刻的皇帝而言又是山高水远,日后皇后若是怪罪,也怪罪不到他们这些做太监的头上。
十三出得奉天门不久,雨越下越大,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小摊贩们都忙着收拾摊位赶紧回家,没带雨具的百姓或是檐下避雨,或是花上几文钱去邻近的况知楼听会儿崔铁嘴说书。雨势已经大得半丈前的人脸都已分辨不清,十三终于卸下了防备,只觉茫茫天地间,只他孑然一身,踏上归程,却不知归处。
不,他也曾有过归处,只是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早已经龙潭虎穴,十几年前自己死里逃生了出来,如今这小皇帝却又把着自己的小命,把他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送。他恨,恨自己身似浮萍,一再挣扎,最终还是逃不过这天下最尊贵的那双手。他也恨,恨自己为何要投在姜家,更恨那狠心无情的父亲,当年为了掩盖一桩命案,竟逼得自己的亲身女儿扮作男子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年!
可是十三心里明白,此刻自己之所以如此痛苦,到底还是心不够硬,不够强,不够问鼎人间最有权势的那把座椅!真正的强大应该忠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外物。
“不惧外物,不畏人言,忠于自己的内心,确定了方向就坚定不移,这才是我之所以为了今天的我而不是别人的原因,不是吗?”
姜十三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纠结的人,如今自己成了一个香饽饽,皇帝小儿要用自己试探姜府,自己这枚小棋子儿用得好就是一步登天,用得不好便要早早将自己的退路铺好,十三从没什么忠君报国的愚忠,人生在世自然是留得小命在,世间任逍遥得痛快。
京都的雨气势汹汹,来得快却也去得快,天空渐渐缓和了脸色,十三就着冰冷的雨水整了整仪容,心里思诌着今后的种种,不经意抬头却瞥到对面屋檐下的一抹青色衣袖,看这布料质地,倒像是出自云州高歌坊之手。难道……?
“微臣宋十三,参见逸王殿下。”
“夏雨虽气势凌人,但却来去匆匆。姜小公子如今也不再是那个向本王讨糖吃的稚童了。”逸王仿佛是调侃,微微戏谑的眼神却让十三放松了警惕,目光里也禁不住带了些缅怀幼时的神采。看到十三的反应,逸王又道,“那时你才六七岁的模样,生得眉清目秀的,初初见到我便缠着我不放,我见你撒泼的样子,还不知是哪位素未谋面的刁蛮公主呢。”
十三听到这,忙正了神色,“逸王殿下为何在此?”
“寻你。”逸王也一本正经。顿了一顿,他又说道:“皇兄召你到底何事?”
十三心里一突,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急急推开便说,“皇上一炷香之前召臣于青云殿商议西北军事变动,家中又颇不宁静,怕是不能与殿下在此叙旧了。等微臣处理完这些琐事必将登门拜访,告辞。”十三憋着一口气说完,一扭头便钻进了胡同里,逸王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微微一晒,扶了扶衣袖,往旁边楼里去了。
被京都老胡同迷得七荤八素的十三终于赶在日头彻底下山之前回了宋府,一路上十三都在想着该如何这座京都里除了皇城最气派辉煌的府邸如今是一片缟素,走进府里却没有意想之中此起彼伏的哭声。十三深吸了一口气,一旁候着的管家察言观色,悄声道,“老夫人白日里受了热,刚从灵堂里回房歇着。”十三也不拆穿,扯了扯衣领,又松了袖扣,只拿眼睛盯着大厅里挂着的那幅松鹤图,状似随意地问道,“众位夫人呢?可是也同老夫人一般受不得热回了房间?”管家心里一惊,忙道:“夫人们都在后面花厅里…呃。。为老爷祈福。”
十三心里冷笑,“那便让夫人们都歇着吧,等老妇人什么时候身体好得够够的了,再派人来通知我也不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幅松鹤图是父亲五十大寿那年空寂大师亲手绘成的吧。”不待管家应声,十三又道,“既然父亲大人与这幅画缘分如此深厚,过几日便一同随葬,也算是一点心意。”
管家只能连连说是,心里却是急着一团乱麻,这小公子下手竟然如此之快!
十三屏退了数人,沐浴之后便靠在锦凳上一边把玩着玛瑙璧一边发呆,听得窗台处有翅膀扑哧扑哧的声音,便知是缙云山的小黑送消息来了。
十三从桌上顺手塞了个栗子酥到小黑嘴里,漫不经心地也喂给自己一个,就着窗外晦暗不明的月光看了看纸条,用烛火烧尽后,再不去管小黑,径直熄了灯往床上一躺,就一直睁着眼睛到了天明。
十三想,我不是故意这么做作失态的。
我也不是故意流泪的。
只因那张没有暗语的纸条上写着:叶绍即日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