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科何以要陷害吴其?这里不得不回过头来细说一番。原来,张科虽然为人极其聪明,但是却从来不肯用心读书,平日里不是邀朋请友喝酒吃饭,便是出城骑马射箭,有时还会嫖妓赌博。当初张烨邀请徐远做他的先生,徐远便看出他不是一个读书的材料,因此愤而辞职。那时张科不过十五六岁。张烨看见儿子不肯用心读书,心中非常着急,便将张科狠狠地痛打了一顿。可是张科早已养成了不务正业的习惯,哪里就想悔改呢?那一日,张科出门游玩,偏偏碰上了李初。李初本来也出身于穷苦人家,可是他从小便养成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习惯,一心寻觅机会,做个上等人。因为他长相俊俏,为人机灵,恰恰被张科一眼看中,便向张烨说明,要来自己的身边,做个陪读的书僮。张烨说道:“要个书僮可以,但是你从此必须认真读书!”张科说道:“爹爹放心,孩子从此认真读书便是。”张烨只好答应。张科下来,立即对李初说道:“我已经替你在我的爹爹面前说好,从此你就跟随我读书。我本无心读书,你却必须用心。逢了测试,便以你的试卷作为我的试卷,以便向我爹爹交代。只要瞒过了我的爹爹,我便给你许多好处!”李初为人乖巧,立即满口答应了下来。从此,李初长期替代张科读书,却是十分的用功。张科又对接替徐远的先生杨朝奉说道:“我家中本来是个经商之家,因为我的年龄尚小,爹爹一定要将我拘禁在这个学馆之中,也就是希望我将来能够记个帐、算算数什么的,此外并没有多大的意思。今后,你不可以拘束我过紧,我在暗中多给你一些银两!”杨朝奉是个庸俗之人,听见张科如此说话,又乐得有额外的银子使用,竟然一口答应下来。从此,每一次测试,都由李初代替张科作文,然后张科将李初的试卷拿去敷衍张烨。张烨虽说粗识文字,但是对于文章一类东西却是点滴不通。加上杨朝奉从中遮掩,说是“公子已经用心读书了”。张烨又生意繁忙,也就没有深究。
去年普州乡试的时候,张烨一定要儿子参加,希望中个秀才,以便光大门弟。张科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报了名。下来以后,张科与杨朝奉商量道:“我平时读书并未用心,这番考试,却是如何应付?”杨朝奉说道:“这种事情何难?入场的时候,换了李初进去,一定也会中个秀才。你爹爹不知道,一定非常地欢喜!” 张科说道:“好倒是好,只是监考之人都认识我,如何替得过去?”杨朝奉说道:“这又何难?官场中人喜欢银子,你送给他们一些便了!”张科大喜,于是前去逐一打点。正式考试那天,李初大摇大摆地进入了试场,张科却躲在旁边喝酒作乐。那些考场监察人员得了张科的银子,明明知道李初假冒张科,也只当做没有看见。李初因为平时读书也还用心,竟然替张科中了个第二名秀才。张科中了秀才,张烨喜出望外,于是大宴宾客,加以庆贺。偏偏张烨的妹夫魏襄恰恰过来省亲,看见侄子中了一个秀才,也是不胜欢喜。魏襄是个举人出身,现在又官居蜀国学督,正是负责监察全国考试的官员,巴不得自己亲戚的家中出个人才,于是对张烨说道:“侄儿有如此的才学,兄弟万万没有想到。今年正是大比之年,贤侄何不前来应试呢?倘若贤侄中得状元,兄长一家,从此也就飞黄腾达了!”张烨名利之心甚重,心中想道:“连魏襄都这么夸奖自己的儿子,如果前去应试,他又肯定会从中照应。这事说不定能够成功,却是不能错过机会。”于是便要杨朝奉用心督导张科,争取一举成名。
张科知道以后,不由得大叫道:“姑父可是害苦我了!”杨朝奉却说道:“这又何难,照旧让李初替你应试便了!”张科说道:“成都乃是国家的首都,弄虚作假,岂能瞒得过去?”杨朝奉说道:“如今乱世年间,有了银子,一样的通行无阻。况且还有你的姑父从中关照,那些监考人员,谁不卖他一个人情?”张科又说道:“只是姑父那里,我如何能够开口说明?”杨朝奉说道:“这个十分容易!作假的事情,千万不要在你的姑父面前提起。考试的题目在你姑父的手中,让你姑姑从中纠缠,还怕他不肯让你预先知道一些么?”张科听了,心中大喜,于是带了若干的银票,与杨朝奉、李初早早地来到成都,住进了学督府中。为了欢迎侄子的到来,魏襄夫妇备下了一席盛宴,邀请了学督府中的大小官员,专门为张科接风洗尘。赴宴之前,张科说道:“明日席上,一定要谈论文章,我这家底如何去得?”杨朝奉说道:“赴宴之人,个个都是饱学之士,可也都是沽名钓誉之徒。你若是谈论文章,必然说好说孬,各不一样。不如闭口不谈文章,只是一味说些恭维谦逊的话句。”张科大喜,由杨朝奉事先教了他一些话句。张科人本聪明,马上记了下来。宴席间,魏襄先将自己的侄子大大地吹嘘了一番。接着张科又大大地恭维了众人一番。在谈到诗词文章的时候,张科推说“自己不敢班门弄斧”,众人不知道究竟,也不强求,于是张科便将这个场面轻轻地应付了过去。下来以后,张科又以后生晚辈的名义,分别去各家拜访,并且送上了若干的礼品或者银子。经过一番交谈,那些官吏明明知道张科胸无点墨,却碍于魏襄的面子不去说破,又乐得自己有所收获,反而尽在魏襄的面前夸奖张科“满腹经纶”。魏襄听了,心中好不欢喜。
于是张科师徒欢欢喜喜过日子。可是有一天,杨朝奉忽然说道:“不妙,不妙!”张科大吃一惊,问道:“什么事情不妙?”杨朝奉说道:“要作今科状元,我们忽略了一个人!”张科问道:“是谁?” 杨朝奉说道:“塔子山下的吴其,却是满腹经纶,一身真才实学,就是李初,也未必考得过他!他今年也一定会来应试,新科状元必定被他夺了过去!”张科听了,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下。半晌,杨朝奉才说出了“假装结义为弟兄,暗中扰乱他心智”的毒计。于是,张科便以“需要静静温习功课”为由,搬出了姑父的学督府,专在东门之外等候吴其兄弟。偏偏吴其为人忠厚,又答应了与他做了结义兄弟,后来得以隔三差五地以酒相扰,使得吴其精神恍惚,李初好夺第一名状元地位。谁知道考试以前,张科要姑母替他探听题目。姑母却说道:“你姑父是个梗直之人,无论如何不肯泄露。”张科只得让李初进去替考。后来,姑母告诉他:“你姑父说了,你的文章也写得不错,可以中得第二名。”张科问道:“谁得了第一名?”姑母说道:“也是我们普州之人,名叫吴其。”张科又问道:“这第一名与第二名之间有什么区别呢?”姑母说道:“第一名状元,将由蜀王陛下亲自召见,并且当场授予官衔,第二名及其以下的,也就没有这个特殊荣耀了!”张科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回来以后,张科对李初说起。李初却说道:“这怎么可以呢?吴其不过乡间的一个穷小子,您还与他结拜了弟兄,供给他吃住,他却不顾弟兄的情谊,抢了您的第一名!”张科说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李初冷笑道:“我有一个办法,保证他不但作不成状元,还要锒当入狱!”张科急忙问道:“你有什么办法?”李初说道:“我要陷害他‘见财起意,偷窃我们的银子。’只要这个罪名成立,不但他的状元必须让出来,还要革去他的功名,连秀才也做不成了!”张科大喜,李初又说道:“不过,此事可大可小,公子可到衙门中打点打点,如果案子发了,必须从重从快审理!”张科依言到衙门中打点停当,这才叫李初到客栈中,以侍候为名,故意将银子塞入吴其的包袱之中,然后才惊动官府,捕捉吴其。
张科陷害了吴其以后,料定今科状元非他莫属,不由得格外地高兴。那一天,他带了杨朝奉和李初,又邀请了一些狐朋狗友,正在一个酒馆之中喝酒作乐,忽然听得外边一阵阵的喧哗。张科是个喜欢起哄之人,当下便说道:“哪位兄弟过去看一看,却有什么新鲜好玩之事?”一个叫做田单儿的街坊无赖,因为认识了张科,又见张科可能飞黄腾达,便日日追随于左右。这时候,为了逢迎张科,田单儿立即起身,说道:“我去!”不一会儿,田单儿乐滋滋地回来,说道:“外间一个老头子,带了一个女孩子,正在那里乞讨。女孩子好不漂亮,通街的年轻人围着他们,正在逗乐他们玩耍呢。”张科听了,马上问道:“既然那姑娘十分的漂亮,怎么会在大街之上乞讨呢?”田单儿说道:“状元爷有所不知。这个女孩子真的十分美丽,便是用尽‘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倾城倾国’这些词儿来形容,也一点儿不会过分。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沿街乞讨,兄弟没有问过。要不要召她过来问问?”张科听说姑娘十分漂亮,心中痒痒难受,立即说道:“你去将他们叫了过来,先赏她几个小钱,然后让她给我们唱唱曲儿,助助酒兴!”田单儿立即起身,说道:“这点儿小事,就让兄弟去办吧!”原来,街上的父女,便是石心伍与紫竹装扮的。那日紫竹与徐远、石心伍、吴庆来到成都。吴庆跟踪张科,发现了张科的行踪,便与徐远躲入了客栈之中,却由紫竹和石心伍扮成父女,寻觅机会,接触张科。田单儿兴致勃勃地来到街道中心,大咧咧地上前,对石心伍说道:“老头儿,我们状元爷叫你们过去。”石心伍怒道:“我们虽然是乞丐,也不是可以被人随意呼来唤去的。”田单儿勃然大怒道:“你这个老头儿好无道理!我们状元爷好意相请,你怎么可以不领情呢?你可知道,今科状元是谁么?”紫竹急忙说道:“这位哥儿不要生气。我爹爹年龄大了,脾气有些不好,希望不要见怪。请问,今科状元是谁呀?”田单儿骄傲地说道:“说来吓你们一跳,他就是当朝学督的侄儿,普州城中第一富商张烨的儿子张科!”大家以为田单儿在戏谑紫竹,人丛中立即发出了一阵阵哄笑。紫竹心中明白,这鱼儿终于上钩了!于是对田单儿说道:“既然今科状元召唤,我们如何不去呢?”说罢,向石心伍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拉了石心武的手,不慌不忙地跟着田单儿去了。街道上的人们见了,一齐跟着他们涌到酒馆。
田单儿带着石心武、紫竹上得楼来,众人忽觉眼前一亮:紫竹虽然穿戴陈旧,但是那一副美丽的容颜,真的是天上仅有,地上绝无,因此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张科方才回过神来,假装斯文地问道:“姑娘,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为什么在这大街之上乞讨?”紫竹不慌不忙地答道:“回状元爷的问话,小女子乃是普州乡下人氏,名叫紫竹。这个老人就是小女子的父亲。我们因为无法生活,才来这大街之上乞讨。”张科吃了一惊,说道:“原来我们还是同乡?不知道姑娘是否会唱曲儿?倘若会唱,就请献上一首,我们定会重重地有赏!”紫竹凛然说道:“我自然会唱曲儿,只是今天一定不唱!”张科诧异道:“为什么今天一定不唱?”紫竹说道:“你是今科状元,又知道我们是同乡,还要让我们孤儿寡父在此卖唱,以博你们一笑。此事传扬出去,不但你今科状元的面子丢尽,便是我们普州,从此也没有了光彩。若是家乡父老知道,一定因为普州有你这样的人物而感到耻辱!”围观众人哄堂大笑。张科羞得满脸通红,半天方才说道:“如此说来,是我一时失误了。既然如此,就请你们坐下,大家一道吃饭,我再设法帮助你们,如何?”紫竹说道:“状元爷如此客气,小女子父女却又不敢领受!你是何等高贵的身分,我们怎么就敢坐下来一道吃饭呢?”张科听了,花言巧语地说道:“亲不亲,同乡人。大家都是吃着普州的五谷长大的,何必这么生分呢?”说罢,竟然动手来拉紫竹。紫竹面色一沉,说道:“小女子虽然贫穷,却并不低贱,还请状元爷放尊重一些!”张科窘迫之下,只得说道:“在下并无恶意,还望紫竹姑娘多多包涵!”
紫竹转过话题,说道:“刚才状元爷曾经说过,要帮助小女子父女,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张科哈哈大笑地说道:“我历来说话算数,你不用怀疑了!说吧,你需要我怎么帮助?”紫竹说道:“状元爷乃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我们能够见上你一面,已经是三生有幸了。倘若状元爷肯赏赐小女子一幅墨宝,则小女子终生荣耀不已!”张科不知道墨宝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呆在了那里。杨朝奉急忙说道:“这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张公子一定会赏赐你的。只是急切之间,却没有笔墨纸张可用。”说罢,又附在张科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一阵子话。紫竹有心要套张科的笔迹,便高声叫道:“哪位朋友肯帮忙,到街上借来纸笔墨砚,让状元爷用上一用?”一个叫做汪杰的小伙子叫道:“紫竹姑娘,今科状元赐字与你,这是大大的好事。这个忙,我们算是帮定了!”不大一会儿,汪杰将纸笔墨砚借到。可是张科却在那里犹豫不决。原来,刚才杨朝奉告诉张科:“墨宝便是你亲笔书写留下的字迹。这个姑娘来历不明,偏偏要你的墨宝,莫不是套你的笔迹,警惕其中有诈!”张科心中一动,便不想动笔了。众目睽睽之下,紫竹又高声叫道:“难道状元郎现在想反悔了不成?”围观的众人哄堂大笑,一个叫做吕梁的青年叫喊道:“榜示尚未公布,哪里就有什么今科状元郎了?说不定他是一个假冒的角色,哪里敢写出来!”张科那班狐朋狗友还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一心要瞧闹热,一个在旁边说道:“你们哪里知道,便是太子殿下昨天也说了,今科状元非张公子莫属。你们岂敢在此胡言乱语?”一个却催促道:“张兄,你就写给他们瞧瞧!”于是众人发起喊来:“快写,快写!”张科被逼无奈,只得提起笔来,歪歪斜斜地写下了一首简单的古诗,并且不得不署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紫竹。紫竹接了过来,再三道过谢,这才与石心伍一起退了出来。这正是:机关算尽太聪明,谁知竟误卿卿命?不知张科如何下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