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一切都是黄色的。天是黄的,地也是,地里枯了的杂草,荒了的田,死了的牛,败了的瓦,看上去都昏黄昏黄。不知道是天映了地,还是地映了天。这里以前应该还是个不错的村庄,地很肥,可惜无人耕种。毕竟收成了,自己也吃不到,养完了官兵还要养土匪,什么也剩不下不说,到头来一算账,还欠着人家的。
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差不多都死了。
走了又能去哪呢?王朝没落的时候,虽有苛政,但好歹还有游戏规则,一些聪明人还是能活下去;王朝彻底没有了,这些人的命也就没有了。国破,则家亡。他们本来也没有命,命是人家的。具体是谁的,他们又说不上来,该恨谁,又不知道,便都把矛头指向了天,怨苍天无眼。
于是乎,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百姓们的要求从来不高,你让我吃得饱饭,过得安稳就行。赶巧这个时候,张角自称大贤良师,揭竿而起。百姓们抓住了救命稻草,医得了病,吃得上饭,能活下去,还有什么所谓造不造反呢?反正哪个来做皇帝老子到最后还不都一个样?至于谁对谁错,不过成王败寇。
既然造反,就要出师有名。“苍天已死”的呼声越来越高。
苍天真的死了吗?天无命无形,怎会如凡人之躯有生有死。他不过是索性把这世间搅得更零碎些。越碎,才越好重炼。
雨后的道路有些泥泞,这本来就是乡下,没有石路。地里反出了雨后特有的泥土芬芳,人没有精神,马走的也慢,三个人各怀心事,已经好久不说话了。邺城离徐州数百里之遥,早已人困马乏。跟在后面的一人终于按耐不住,第一个打破的这份沉默。“唐将军,天色见晚,这路怕是更不好走了,咱们找些民家住下吧,况且兄弟……兄弟真是有点撑不住了。”
“废物!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在外面不要叫我唐将军!”前面领队的灰脸汉子本来就一肚子怨气,正无处发泄,可算是有人说话,有机会发发的邪火。其实他也早想找个地方歇脚,明天太阳出来再赶路,当下离沛县已经不远,办这么邪性的事,不差这一天两天,何况一旦下了去,出不出的来可就不好说。
“是,是。唐老板,小的知罪。”这个矮小的男人一脸媚笑的说道。
“这荒郊野岭,咱们到哪去投宿?”姓唐的道。语气有所缓和,但依旧没有温度。
这位姓唐的领队,便是张角的弟子唐周。
唐周早先本是农户人家之子,后来****,流落街头,又不幸染上了疫病,好在被张角所救。虽活了下来,却无处可去,就留在张角身边,张角对他也格外器重,跟着行脚看病久了,也会了一些救命法术。张角揭竿起义,正是用人之际,唐周也“鸡犬升天”了。自开战以来,黄巾军势如破竹,取关夺寨,未逢败绩。本以为就算灭不了大汉,以当今汉朝羸弱不堪,分岭各治还是不难,自己荣华富贵少不得,后人的事,就让后人想吧。不想这汉朝虽如垂暮老人,但臂膀仍长。
战事越发吃紧。各地诸侯奉命讨伐,黄巾军有些难以应酬,只得孤注一掷,张角命人把手下兵卒全部集结到荆州和扬州,索性把全部筹码赌在来年二月,会战京师。暗地里又派马元义在朝中笼络宦官,里应外合。
胜败,在此一举。
另一个人说道:“此处离彭城已不远,我们虽然不去彭城,但周围必定有村子,以小人之见,我们顺着路走,天黑之前就算找不到人家,也必然有驿馆,我们可在那里歇息一个晚上。”
“那得快了。”唐周说完,三人再次无话,加快了马。越近冬,天黑的越快,现在已完全没有夏日里雨后的惬意,虽然不至于冷,但很凉。天黑之前要是找不到落脚之处,这一晚遭罪自不必说。徐州,唐周也是第一次来,前面的路,他心里真没底。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行军打仗,要靠什么叫《太公兵法》的破书。我们有人,有力气,还不够么?
“如事态有变,你就把它毁了。”唐周又想起了临行前恩师张角的嘱托。他虽然没问得太多,但也感觉出来此事绝非寻常。大战在即,何故差我去挖张良墓?本来还想浑水摸鱼偷偷的潜在后方,这下可好,直接被派到对面去了。
师命不可违。张角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他的主人,当年的疫病虽然治好了,可还是需要张角的仙药和神符续命。
挖坟的事,唐周不是第一次干,他还是黄巾里挖坟的先锋,黄巾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积累起来这么多的财富,事必有因。早先死掉的人,多多少少有一些值钱的东西陪葬,就算金石玉器少的,最起码也得有件好衣服,料子绝对上乘。有了这些,招兵买马十分顺利,拿走了东西,还要做一些简单的法事,说些咒语,这自然不在话下,后来挖得多了,图省事,干脆连这功夫也省了。“说到底不过是给自己心理安慰罢了。”大家都这么想。缺德的事干得多了,活人都杀,挖了个死人,还算什么?如果真有报应,也不差在生死簿里填上这一笔。
可盗墓,唐周还是第一次,只是他自己并不清楚这其中分别。
埋死人的地方叫法很多,常见的为陵、墓、冢、坟。陵为皇族的安息之所,常称作皇陵;有官职的王侯将相的墓就叫冢,坟就是平民百姓死后的地方,在墓上鼓起一堆土,插着碑用作标记。那没有标记、一般平整且不高于地面的,就叫墓了。很多能人,或者死后有重要的东西要作陪葬,大多选用墓的方式。而且不止一处。一来用作障眼法,死后不想被贪财之徒打扰,也可以躲避仇家的报复。二来既然在地下,更容易安排布局,对应风水,避免了以后在手掌大权的人选位置的时候被拆毁。但识风水的能人有很多,好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所以后来常有墓套墓,墓叠墓的情况出现。
“老板你看,前面那是不是?”矮小的男人说着,用手指向前面。
“嗯,一会你们两个不要说话,一切我来答对。”唐周道。
唐周下了马,后面两个人也跟跳下去,三个人拽着马缰往前走。
眼前这个院子修的在平常不过,但却没有人在里面生活的感觉,青墙外面的草有孩童那么高,木门上朱漆可见,但年久失修,很多地方已经裂了开来,显然无人打理。院子内听不见任何动静,让人觉得这墙里面,像一个封住的盒子,就连头上的天,仿佛都与院外不同。
门环上是只老虎。《风俗通义》有曰:虎者****,百兽之长,能执搏挫锐,嗜食鬼魅。
唐周抓住门环,扣了两下,声音格外的响。心里隐隐的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他却说不上来。
许久无人应门,想来是院子里的主人应该早就不在这里了。这么晚,再寻别的去处已经不太可能,既然这里没人用岂不更好,也省去了应付的麻烦。
“我们进去。”唐周一挥手向后面两人说道。矮小的男人冲了上来,和唐周一起拥门,向后面那个人招了招手:“高琦快来。”这个叫高琦的人也赶紧用身体顶住大门,三人一齐使力,顶的这大门吱吱直响。“怪了,这破门还这么结实,你们退后。”说完唐周从门旁寻来一块大石头,双手举过头顶便要砸去。“嘎吱”一声,门被打开了。
唐周险些收不住力。
里面探出了一个脑袋,看起来是个瘦黑的老头,脸上全是细长的褶皱,对这三人打量了一番,声音沙哑的说道:“三位小兄弟到寒舍来,有何贵干。”
唐周拱手说道:“我们是过路的商人,要到沛县去,天色已晚,请老人家行个方便,收留我三人一夜。”
老人瞅着他们嘿嘿一笑,咧开的嘴露出黄的发黑的牙齿。“嘎吱”一下把门打开了。“里面请吧。”老人一欠身,把三人让了进去。
“三位恐怕不是行商的吧。”老人在前面带路,自言自语般的说道。
后面的三人一听大吃一惊,停住了脚。
自出门以来,三人一直在隐藏身份。这次任务可谓是非常机密,事关两军阵前,又怕走漏消息,暴露身份惹来杀身之祸,穿衣皆做商人打扮,武器也都是藏在贴身之处,行李之中虽然藏着锹镐,但上面也都盖着布匹作掩护,根本没有什么破绽,这老家伙怎会知道?莫非是汉军安插在这里的眼线?
高琦从怀中偷偷的抽出了短刀,唐周赶忙一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节外生枝。
“老人家何以见得?”唐周问道。
“嘿嘿嘿。”老人沙哑的笑了几声,唐周一听这声音就极不舒服。“我只是问问,活得久了,见得人就多,现在看什么也不真楚,看人早就不用眼睛了。”
“那依你之见,我们仨是干什么的。”唐周像开玩笑一般问道,心里却想着:你答不上还好,要真是被你说中了,恐怕你也就只能活到这了。
“三位小兄弟莫要紧张,鄙老不过随口问问。这兵荒马乱的,见人多几分小心总不为过。”老人依旧没有回头,答道。
“只要不是军爷就好。”随后,又蹦出这么一句。
唐周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故作镇定的解释道:“老人家倒是风趣,这年头举凡有点办法的,谁愿意去当兵,上了战场就是死路一条。您尽管放心,不信你去看看我们拉的货,里面不过是些布匹。”
“误会了,老身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不会说话,多多包涵。”
唐周便不在接这个话茬,反正除了这里,四处再无人家,一个老头子能作什么祸害?三个人轮番守夜,一旦敢轻举妄动,先杀了再说。“老人家,我们一路过来,看这里四处已经没什么人家,您为何还不走?”
“走不了啦,老身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就离不开这院子啦、”
这个回答,根本算不上什么回答。
说完,老头子发出了什么怪声,不知道是叹了口气,还是又嘿嘿了两声。唐周顶不自在。
“几位小兄弟吃过了没有?”
“吃过了,老人家看着给我们安排一个房间就行,我们旅途劳顿,只想早点歇息,就不多打扰您老人家啦。”
老头伸出枯瘦的手臂,一指道:“你们就住西边的那间吧,东边是我儿子住的,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这老家伙还有个儿子?唐周心想。
“有什么需要就知会老身一声,没事就早点休息吧,这里晚上可不太平。”说完老头又嘿嘿了几声,便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老东西真他妈有意思。”到了屋子里,矮个男人说道。
“你也觉得?我刚才本来准备把他做掉,唐将军……不,唐老板为何阻我。”高琦道。
“你没听到他还有个儿子?”唐周压低声音道:“我们住这一晚就走,犯了人命官司被捉了去,坏了主公大事不说,到时候谁也活不了。”
“唐老板高见,你们两个先休息,我在这盯会有没有什么动静。”
唐周和高琦取出了续命的符咒,烧成灰和在水中冲着丹药服了下去,脱掉外套躺在床上。赶了一天的路,颠的脑黄都快散了,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就开始打呼。
屋里还清醒的,只有这个矮个子了。院子里很安静,别说虫鸣鸟叫,连风声都没有。这么晚,老东西的儿子能干什么去?摸了摸胸口藏着的匕首,硬梆梆的,心里面踏实许多。
他跟唐周和高琦接触的时间算不上短,自从天下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这几个人就在张角手下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彼此之间都十分熟悉,高琦的功夫不错,虽然没当过兵,不曾学过什么功夫,但是身手利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唐周有点学问,混的早,也受大贤良师喜爱,学了些治病救人的活儿,平日能跟上头直接对话,三个人里面,他说话最算数。想想自己,最没什么本事了,只能给这姓唐的溜须拍马,像是一个小跟班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痛快,但有什么办法呢?六亲不得力,又是穷光蛋一个,好吃懒做,有时候看着泥坑中的倒影自己都愁得慌。只求这次任务安稳顺利,老天保佑是个肥坑,最好能发笔小财,回去能快活些日子。有了钱,别人面前腰板挺得也直。
胡思乱想了一阵,矮个子的眼睛也有点睁不开了。床上两个人有节奏的打呼声仿佛有催眠效果,他说什么也撑不住了。想去叫那两个人换班,一思忖还是算了,叫谁也不合适,自己就眯一会,有什么动静,他第一个能起来。自己的觉一向轻,有这个把握。
“咣、咣、咣。”
矮个子一下子清醒过来,院子里实在太安静,突然发出这么清晰的响声,吓得自己惊出一身的毛汗。定了定神,扭头看床上的那两个人似乎毫无察觉。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难道是自己睡毛了?矮个子现在毫无睡意,屏住呼吸想再听个清楚,还没等他把耳朵凑到门口,“咣、咣、咣。”又响了起来,像是用砍刀在剁什么东西,剁得还有些吃力。这回肯定不是梦了,听得真真切切。有了心理准备,不似之前那般慌张,冷静下来想想,难道是老头子的儿子回来了?
“咣、咣、咣。”
矮个子心头蹬的窜起了一股火,暗暗咒骂道:妈了个蛋,大晚上不睡觉折腾什么,吓死老子了。转念一想,老子倒出去看看你出什么幺蛾子,于是轻轻的推开了房门,一回身把门带上,踮着脚尖朝老头住的那间屋子走去。
屋子里没有点灯,矮个子透过窗缝借着月光往里瞧,一个枯瘦的身影举着一把与其身形极为不相称的大砍骨刀,举过头顶往下劈。很慢,显得很吃力。一边劈一边低声的唱:
“有隼不洁兮。食汝之躯。
以肉为食兮。以血为浆。
戮民数百兮。可以疗饥。
填肠满嗉兮。嗜欲无极。
吾子何辜兮。迫作爪牙。
未获君食兮。竟为品果。
不恤厄丧兮。因果有偿。”
矮个子摸不着头脑,凝着眼光往下面看,板子上放的竟然是一些人的残肢!卸好的胳膊和腿堆在一旁,人头经过劈砍已经面目难辨,吓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如坠入无底的冰窟,身体失去了知觉。死人见的多了,这么诡异的场景还是头一回。
枯瘦的身影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回头一看,叹了口气:“唉,我不是告诉你们晚上不要出来么。”说完以后竟然发出婴儿般“咯咯”的笑声。矮个子看那老头竟与方才不同,头顶长出了一直角,嘴也变尖了,像是鸟的喙,嘴唇已经盖不住伸出来的牙齿;瞳孔又黑又大,眼睛中似乎还有些泪水,滴溜溜的看着他。
矮个子脑袋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使他回头撒腿开蹽,不等出去几步,后面的老头飞似得追了出来,往后一看发现老头的脸竟然离自己只有一拳的距离,马上就要贴过来。矮个子抽出了怀里的匕首,往这张怪脸上刺了过去,几下就在脸的边上给又开了一张嘴。
怪物吃疼尖叫了一声,发出婴儿似的哭叫声,眼眶里的泪水顺着皱纹曲折的流下来,两只爪子紧紧的抠住矮个子的头,嘴向他的眼睛叨去。院子里除了怪叫和哀嚎,再也没有别的声音。很快,又恢复了不久前的安静。
唐周活动活动筋骨,太阳已经高高的挂在天上。看了看旁边的高琦,揉着惺忪的睡眼似乎也刚刚醒来。四下瞧了瞧,猛的清醒过来。
院子呢?
自己正坐在路边的石台上,不远处是一堆灰白的人骨,还有些凌乱的碎肉。正是这个原因,昨天投宿前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是这个味道,不过是一路走来腐败的气味问得太多加上过于疲乏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正胡思乱想之间,听高琦大惊喊道:“唐老板你看。”
唐周凑了过去,发现矮个子地上,脸上血肉模糊,眼眶里只剩下两个洞。
“咽气有一段时间了,两位将军节哀吧。”
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唐周和高琦一起回了头,后面站着一个人,头上带着竹笠,身上穿着不知是那个门派的破烂道袍,短方的黑脸,下面有一小撮胡子,嘴往一边努着,驼着背站在那里。
唐周就没见过这么丑的人。
高琦抽出了刀,大喝到:“你是什么人?”
“嘿嘿,在下栖梧凤,奉大贤良师之命在此接应几位将军。”
“你可有信物?”高琦问道。
栖梧凤拿出了一张张角亲手画的道符,唐周接过来一看,果然不假,但也没有再理会,回头继续查看矮个子的尸体,脑海中满是疑团。
“应该是蛊雕干的。”栖梧凤道。
“蛊雕?”
“不错。”栖梧凤附身捡起一根羽毛拿在手里把玩,接着说道:“我之前修行的时候有见过,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但是……”栖梧凤左手搓着下把的小胡子,眼睛向上翻着,嘴撇的老高,像是在思考什么不解的事情。
“但是什么?”唐周催问道。
“蛊雕生于鹿吴之山,距此甚远,何故到这里来?莫非……”栖梧凤不再往下想,反过来安慰两人道:“两位好造化,想必是有仙丹神符护身,大贤良师保佑免于一难,可惜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就让这位将军入土为安吧。”
“我们昨晚还好端端的住在院子里,怎么一觉醒来什么也不见了?”唐周问道。
“我刚才想,这蛊雕为何出现在这里,背后恐怕是有高人作祟,否则凭这孽畜的手段,应该不会这么高深的障眼法。”
唐周看此人有些见识,又是自己恩师派来的,不知究竟是什么身份地位,马上客气了几分,说道:“唉,可怜了我这兄弟遭此横祸,他日我若见到这孽畜,必将他千刀万剐。”一旁的高琦也满面愁容,心中嗟叹不已。
三人不再言语,协力挖了个浅坑,顺便埋了这些残肢烂骨,又给矮个子简单立了个碑,做了个法事,这些不在话下。
出来时三个人,走了一个,来了一个,又变成了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