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吴越剡中一县丞
天宝之乱爆发后,时年二十多岁的杜佑自济南辗转南下,避地吴越剡中(今浙江绍兴),做一个小小的剡县丞。
剡县为汉置旧县,汉隶会稽郡,唐属越州,到杜佑为县吏时,置县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境内有剡溪、镜湖、天姥山,自然条件好,环境优美,历来是经济发展、文化荟萃之地。三国东吴、东晋南朝时,中原移民南下,这里人口发展,经济得到开发。不少士族在当地求田问舍,占山占水,建设家园,虽然阶级斗争激烈,却也共同改变了这里的社会面貌和人文景观。
《宋略》谓此地“会稽山阴,编户三万,号为天下繁剧之所”。
王羲之等文人士子在这里兰亭会友,曲水流觞,世代传为佳《太平环宇记》卷九六《越州》条引。
话。王羲之特爱剡中胜境,有“每行山阴道上,如镜中游”之赞美。另一位六朝文人王子敬有“潭壑澄澈,清流泻注,乃山川之美,使人应接不暇”的感叹。唐天宝初秘书监、大名士贺知章请还会稽家乡,玄宗特赐镜湖剡田一曲,吴筠、李白等人或道隐山林,或高歌一曲梦游天姥壮留别,吟咏于剡中山水之间,也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旧唐书·李白传》:“天宝初,客游会稽,与道士吴筠隐于剡中。”又《旧唐书·齐抗传》:
“(抗)天宝中平阳太守干之孙。父翱一命卑官卒,以抗贵累赠国子祭酒。抗少隐会稽剡中读书,为文长于笺奏。大历中,寿州刺史张镒辟为判官。”
唐代诗人李嘉佑(天宝七年及第,与严维、刘长卿等友善)有一首诗描写安史之乱后,剡县虽也遭战争之难但相对犹较安定的景象说:
“受律仙郎责,长驱下会稽。鸣茄山月晓,摇旗野云低。翦寇人皆贺,回军马自嘶。地闲春草绿,城静夜鸟啼。破竹清闽岭,看花入剡溪。”
他的另一首诗《送越州辛法曹之任》,还表达了对到剡中为官的向往。
“但能一官适,莫羡王侯尊。山色垂趋府,潮声自到门。缘塘剡溪路,映竹五湖村。王谢登临处,依依今尚存。”
就是在这样一个自然环境优美、文化氛围非常浓厚的地方,杜佑开始了他以后长达50年之久的南方为吏生涯。
杜佑何时离开济南,又是怎样到剡县来做县吏的,经过已不可详知。推测与两个因素有关。一是战争避难。二是应肃宗至德年间由崔涣主持的战时江淮地方官吏选补。关于前者,安史战争爆发后,关中中原士吏的避难地一般有两个去处,一为襄汉荆湘地区,一即江浙吴越地区。天宝十四年战争初起时,杜佑当在济南。时济南太守李随,曾在郡响应河北颜真卿,起兵抗敌。至次年即至德元年(公元756年)十月,颜真卿在坚强抵抗之后退出河北,平原、清河、博平等郡相继失守。
此前不久,李随已先行离开济南郡,应命前往汴州、睢阳出任河南道节度使,组织反击。是时,由《通鉴》胡三省注记李随为河南节度使领郡十三无济南郡的情况看,随着李随的离开,济南郡当亦弃守告失。此后至德元年十二月,河南道的鲁郡、东平、济阴等郡也陆续陷于乱军。杜佑的离开济南,辗转南下,应该即在这段时间里,亦即应在至德元年十月至十二月济南、鲁郡等郡相继失守陷落期间。关于后者,战争爆发后,肃宗至德年间,为收罗人才曾委派时相之一崔涣宣慰江南,兼选补使,到江淮一带选补官吏,推测杜佑有可能即在此时参加选补,并经崔涣的考选奏授剡县丞。《新唐书·崔涣传》:“肃宗立,(涣)与韦见素等同赴行在。时京师未复,举选不至,诏涣为江淮宣谕选补使。收采遗逸,不以亲故自嫌。常曰‘抑才虞谤,吾不忍为’。然听受不甚精,以不职罢。”崔涣的经历亦与佑相似,十岁丧父,以父荫入仕,性格特点也是“综经术,长论议”,“学义精洞,文词典丽”,“实每副名”。如果杜佑应他之选,是很有可能被选中的。
又崔涣奉使赴行江淮选补的时间,《通鉴》记为至德元年十二月,“上命崔涣宣慰江南,兼知选举”,《旧唐书》记为至德元年十一月。此记载反映出,崔涣出使江南,启程已是年底,实际行选补事,应在次年初。由此推测,杜佑离开济南后,有可能很快就来到了江南,遂于次年年初,也就是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年初,赶上崔涣主持的这次江南选补,得授剡县丞。时年23岁。关于崔涣这次江南选补官吏事,我们从独孤及撰《衢州司士参军李涛墓志铭》可以看出,当时是确实进行了的。如独孤及在碑文中写道:“会河朔军兴,(李涛)避地江表。相国崔涣,承诏署(涛)衢州司士参军。于时五府辟召之权移于兵,间务苟进者多由径而致显位,公俭德正志,安贞俟时,未尝以得丧夷险芥蒂方寸,视荣辱晏如也。论者高之。”
李涛为当时另一着名人物御史大夫李涵从兄、独孤及的好友,他这次得官衢州,即是崔涣江南选补的结果。
杜佑在剡县任职的时间似乎长达七八年之久,可能一直到度过他30岁的生日。但事迹没有留下记载,已无可考。县丞在唐朝地方县衙中是职微事重的八品小官。唐制,县丞为县令副,凡县令所主户等、田地、簿籍、课调、“导扬风化、抚字黎氓,敦四人(民)之业,崇五土之祠,养鳏寡,恤孤穷,审察冤屈,躬亲狱讼”之事,县丞皆为之贰。如据杜佑自己在《通典》里的记述所言,听讼治刑狱,又是县丞最为主要的职责。
杜佑以后得到韦元甫赏识,授润州司法参军时,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在于他办事干练善断,有能力处理冤滞疑狱。而这种能力,显然与任剡县丞这七八年对他的锻炼有很大关系,可以说是得益良多。又,按唐制,县丞为八品官,上县丞不过阶从八品下。而杜佑的资历,如按前节的分析,早在任济南参军时已官至七品,此时却品阶降低,做了八品县丞。这似乎于理不合。由此,我们从中得到了这样一个提示,即反观前节对杜佑任职情况两种可能性的分析,现在看来当以前一种的可能性为大。也就是说,杜佑初仕所任的济南郡参军,可能是无职任的八品参军事,而不是有职任的七品录事参军。
杜佑剡县为吏时,直接长官剡县令为何人已不可考。再上一级长官越州刺史,可知者先后为崔寓、李希言和独孤峻三人。《会稽志·太守》条:崔寓,至德元年自江夏太守召拜给事中,是年复改州刺史。李希言,乾元元年初置浙江东道节度使,自礼部侍郎授。移梁州。独孤峻,自陈州刺史授。不过三人在越州事迹如何,对杜佑有何影响,除了独孤峻以外,尚无材料可以说明。独孤峻大约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在越州任浙江东道节度使期间曾“盛选僚佐”,侄子独孤丕即于此时入选(见后论)。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杜佑任职剡县期间,两个对他的生活成长有较大影响的人物,一个是次兄杜位,一个即韦元甫,也先后来到了江南。杜位前已提及,当在大历二年(公元767年)以前自江陵少尹改任湖州刺史,四年卒于任。杜位在湖州,上近苏州、润州,下接杭州、越州,他与杜佑兄弟之间应该是有联系甚至有来往的。虽然,他来湖州较晚,当他在任时,杜佑有可能已经通过另一次朝廷选补离开剡县,迁官润州司法参军,把主要活动地转到润州、苏州一带了。
韦元甫前已提及,是杜佑平生遇到的最为重要的人物之一,对青年杜佑的成长发展影响最大。韦元甫这次来江南的时间及在江南的事迹史无详载,因涉及到对杜佑早期江南经历的考察,这里稍作展开讨论。前已述及,韦元甫早在战争前已名显于世,当时是在河南道采访使韦陟府下做幕僚,为支使。《新唐书·韦陟传》:“(开元时与孙逖、梁涉同司书命,时号得才。天宝时)徙河南采访使,以判官员锡善讯覆,支使韦元甫工书奏,时号‘员推韦状’。陟皆倚任之。”战争爆发后,韦元甫先是于洛阳、汴州失陷后辗转避地荆襄地区,再大约于乾元、上元之际(公元759-762年)东赴江南,出任洪州都督、江南西道观察使,继而于宝应、广德年间转赴润州(今镇江),为润州刺史。大约在永泰元年(公元765年)十一月以前到苏州,出任苏州刺史兼浙江西道观察使。以上这段经历,任职洪、润的时间,岑仲勉《元和姓纂四校记》及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都有讨论考证。岑仲勉依据独孤及《豫章冠盖盛集记》推定,韦元甫为江南西道观察使在洪州的时间,当在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左右。为润州刺史在润州的时间,当在宝应、永泰元年年间(公元762-765年)。今据独孤及《洪州刺史张镐遗爱碑并序》,知岑说为确。如碑序提到:“于是有洪州之拜,粤宝应元年冬十月,公朝服受命,至自临川”。可知宝应元年十月,洪州刺史有人事变动,张镐替代了韦元甫。《唐刺史考全编》结论相同,所据为元结《与韦洪州书》自注:“上元二年,韦洪州刺史江西观察使。”又李华《润州复练塘碑》提到,永泰元年(公元765年)十一月,润州刺史韦损为修复练塘事白本道观察使韦元甫,可知到永泰元年十一月,润州刺史又有了人事变动,韦损是月到任,韦元甫已以本道即浙江西道观察使的身份处理公事。时浙西观察使治所在苏州。李华又有《润州天乡寺故云禅师碑》一通,对韦元甫在这几年的活动踪迹有更细致一些的记述反映:“永泰二年某月日(禅师卒),御史中丞韦公元甫顷临润州,……无何韦公兼观察领浙西,案部至京江……韦公致别之明日(长老卒)”,从李华的记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到永泰二年以前,韦元甫已在润州刺史任上,不久兼浙西观察使到使府治所苏州,并于永泰二年(公元766年)是年因事“案部至京江(即润州,今镇江)”,顺便看望了云禅师。次日云禅师卒。又,时僧清昼《苏州大和尚碑》,对于韦元甫在苏州的活动情况也有明确的反映。碑文有“大历元祀,州将韦公元甫”语。由于改元的原因,大历元年与永泰二年为同一年。通过这通碑文也可看出,到大历元年(公元766年),韦元甫已在苏州,为苏州刺史、浙西观察使。
大历元年以后韦元甫的经历,史传材料的记载就比较明确了。大致上为:大历三年(公元768年),淮南节度使崔圆卒,韦元甫接受朝廷任命,前往扬州继任其职。在职三年,大历六年(公元771年)病卒于任。
韦元甫知人善任,有吏能且博才多艺,不仅工书奏,而且能文艺,他在任职苏州期间,曾整理并续写过《木兰诗》,将这一流传多年的民间歌谣采编成册,由此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一笔。当然,从本书的角度看,韦元甫在江南,所做的最为重要的事情,一定意义上应该说莫过于对青年杜佑的赏识和多年的提携任用了。
但在此期间,大概直到广德二年(公元764年)浙东袁晁之乱以前,杜佑似乎一直在剡县生活,尚未及见到韦元甫。
剡县丞时期的杜佑,官微事细,官府生活可能繁琐单调,但剡中越州,地接杭湖苏常润等州,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又有众多中原士人避难此地,有良好的文化氛围,杜佑的业余生活如读书做学问似乎是资源丰富的,可以从中得到补偿。关于良好的文化氛围及杜佑与周围的文人士子打交道的情况,文献材料有一些反映,可以举几个例子。
与独孤丕的交往。独孤丕为当时江南文人领袖之一独孤及之弟,杜佑在剡县期间,丕亦在剡县,任县主簿,二人为同事。独孤及《浙江东道节度掌书记越州剡县主簿独孤丕墓志》记丕事迹:“少聪明,有志操,好学博古,年十五能属文,祖述典谋,实而不华。有古人风采,至若探综图纬,推步六甲,昊天历象,太乙之奥,悉究其趣。尤好黄老之道,舆服脉藏崇卫之数,奉以为卫生之经。每饵药炼气,谓丹砂可学。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从季父峻为御史中丞都督江东军事,盛选僚佐,表为剡县主簿,军书羽檄悉以咨访,观其志气遐远,冲然有聘长途致青云之势。不幸短命,卧疾累旬,卒于会稽(乾元三年),春秋才二十有三,位不过部从事。”丕可能是杜佑在剡县最早接触的才子之一,其学问志趣长于术数黄老,恰与杜佑的学问专长形成对照。我们看杜佑的《通典序》,曾注意到他总结自己的学问,有“少尝读书而性且蒙固,不达术数之艺,不好章句之学”的评价,当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特地提出“术数”的例子来做评价。特地这样说,是存心对比,确实意有所指吗?
现在看到独孤丕的经历和特长,将之与杜佑的说法联系起来考虑问题,感到问题就比较清楚了,杜佑如此评价自己的学问,显然不是随意举例、泛泛而论,而确实是存心对比、意有所指的。独孤丕的学问就是他比较的对象。又,独孤氏一族旅居江淮多年,所出人物众多,诸人物如独孤及兄弟等又皆有学问专长,杜佑独孤丕在剡县共事有年,其读书做学问,除了独孤丕本人,亦有受益于其族之处,当也可以推想而知。
与刘乃的交往。刘乃亦为杜佑在剡县时的同事之一。以后代宗大历末年、德宗建中初年,两人又曾同在尚书省为官共事,时杜佑超拜户部侍郎,刘乃为权知兵部侍郎。刘乃《旧唐书》有传,称:“字永夷,洺州广平人”,“少聪颖志学,暗记六经,日数千言。及长,文章清雅,为当时所重。天宝中,举进士。
(居父丧终制,从调选曹,上书论选举事)其载,补剡县尉,改会稽尉。宣州观察使殷日用奏为判官。宣慰使李季卿又以表荐,连授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转运使刘晏奏令巡覆江西,多所蠲免。改殿中侍御史、检校仓部员外、民部郎中,并充浙西留后。佐晏征赋,颇有裨益,晏甚任之。大历十二年,元载既诛,以乃久在职,召拜司门员外郎。十四年,崔佑甫秉政,素与乃友善(乃在省所草加郭子仪尚父册文‘词义典裁’,崔佑甫‘叹赏久之’),数日,擢为给事中,寻迁权知兵部侍郎。及杨炎、卢杞为相,意多丑正,以故五岁不迁。建中四年夏,但真拜而已。”从本传看,刘乃早年的经历,似乎除曾举进士有所不同以外,余有与杜佑相似之处。刘乃任剡县尉的时间,本传语焉不详,但从提到他任会稽尉期间被宣州观察使奏为判官的情况看,似直到肃宗乾元年间为宣州判官以前,他应该是一直在剡中为官的。因为我们知道,唐之观察使职务,其始置时间是在乾元元年。肃宗乾元年间,杜佑已到剡县为吏,其时两人一为剡县丞,一为会稽尉,应该是相知并有交往的。刘乃通晓六经,文章为当时所重,杜佑与他在读书做学问上当有相投之处。又,刘乃子伯刍,以后贞元年间在杜佑任淮南节度使时进士及第,及第后被佑召至使府,辟为从事,多有照顾(时乃已病故,佑辟用伯刍当有念故人谊的考虑)。这一点似乎也可以说明,佑与乃彼此相知,关系是比较密切的。还有一点也值得一提。从本传知,刘乃大历后期曾为刘晏所用,“佐晏征赋,颇有裨益,晏甚任之”。我们后面将述及,杜佑任职浙西时可能也与刘晏有过接触,以后又在刘晏理财江淮期间出任过江西青苗使,那么,刘乃的佐刘晏征赋,与杜佑的能够出任江西青苗使,二者之间是否有某种联系呢,换言之,刘乃是否在其中起过中介推荐杜佑的作用?我们感觉有这个可能。只是史料过于缺乏,无法作具体的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