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一滴水从自己眼前掉落。
从头顶巍峨拔天的高峰之上,许是积雪无意的融化,经历千米万米的坠落才到达自己的眼前。如同身披黄裟的僧侣走过千山万水,只为见得真佛一眼。真是好不容易。可是注定生命短暂,匆匆一见就又要别离。它落下,坠入谷底滔滔岩浆,尸骨无存。
月光从深谷的穹顶倾泻而下,太远的距离成为束光,静谧间可以看见空气中飘飞的灰尘,些许的气流都能带着它们变化形状,一会儿是糖葫芦,一会儿是小棉袄,一会儿又是竹蜻蜓,幻象中孩童的笑声洒满一地。
这些,在这之前,她都早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想还有什么是他可能用得上的,一想到自己的愚蠢和迫不及待时又会自嘲的笑。而现在,她只可惜当初为什么没有再多想一些,为什么只想了他小时候的模样,明明还有那么多来不及与他共同度过的时光,孩童、少年,成人,娶妻,生子……有一天她老去时,独坐于院外,听流水潺潺,子孙绕膝……
她闭上眼,双膝触地,双手举过头顶,犹如虔诚的信徒拥抱神圣的光辉。月光照在她安详恬静的脸上,风一吹过,头顶最后还挂着的一根发簪也悄然落地,满头白发后扬,如雪纷飞。
尽管刚刚才生完孩子,尽管脸色苍白如纸,但月光下她还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风华绝代,凄婉中带着难言的神圣。鲜血顺着她跪立的地方浸染开来,远望犹如一朵在月光下缓缓盛开来的红色扶桑花。
片刻前。
“就叫灵阳吧,他是照亮这晦暗深谷的太阳,如果有一天他终究还是要回到这里来的话,我知道那就会是一切结束的时候。”
她将手上嗷嗷大哭的初生婴儿交给面前的侍女,最后恋恋不舍的亲了亲他红扑扑的脸蛋,“灵阳,要记住,阿妈爱你,不管你以后要经历多少苦难,都要记住,你所拥有着的自由就是最大的幸福了。那是阿妈用一切换来的、也是唯一能留给你的、弥足珍贵的自由。有那么多人正羡慕着你,有那么多人不能拥有你所拥有的,所以,你一定要知足,永远不要变得贪婪,在诸神赋予我们的所有美好品德里,妈妈最希望你拥有的,就是知足,以及一颗永远抱有希望的心。”
“帕莎!来不及了!”
侍女跪在她面前,悲痛的呼喊。她是灵谷谷主的妻子,所有灵族族人尊敬的“帕莎”。犹如头顶高高在上的月亮,凛然不可侵犯。
“带他离开,带灵阳离开,葛秋勒。”
她收回了不舍的目光和悲伤的表情,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他想要的是孩子,我偏不给他。”
“可是帕莎你、那你呢?你要怎么办?”
即使是葛秋勒也知道眼前的情况有多糟糕,小谷主早不早晚不晚,偏偏在帕莎下定决心逃离灵谷的这个晚上出生,刚刚生育完的帕莎无疑是最虚弱的时刻,而在她们面前是堵绝了山洞的厚达十几米的石门,即使以帕莎的灵力加上从谷主那里偷来的“陨硫”,也不见得就能打穿山洞。更何况后面追兵将至,他们释放出来的灵链像是一条条毒蛇,牢牢的锁定了她与帕莎,还有她手上的小灵阳。
该怎么逃?
帕莎摊开手,用黑纸包裹着的“陨硫”出现在她手上,“趴下,葛秋勒!”她命令道,随即将“陨硫”扔了出去。
葛秋勒在第一时间将小灵阳护在了身下,身后“轰”的一声巨响,“陨硫”爆发出一阵耀目的白光,瞬间将黑暗的山洞口照成白昼,炸裂的石块四处纷飞,被帕莎用灵力结成盾挡了过去。
待得葛秋勒再次回头望去时,已经可以看到外面世界的一丝白光从龟裂的石头缝里照了进来,她很想大叫一声以表示内心的兴奋,显然“陨硫”的威力超过了她的预想。
“轰!”
最后的一层石壁被帕莎打散了开来,外面的月光瞬间涌进了石洞之中,葛秋勒甚至听到了外面夜鹰的鸣叫和河水的轰鸣。
“帕莎!我们成功了!我们终于走出灵谷了!”
葛秋勒激动的热泪盈眶,片刻前对于她们来说情况还是死路一条,片刻后她们已经看到了千百面来灵族人们不曾看到过的风景,听到了外面世界传来的声音。没有比这更美妙以及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哗啦啦……”
一条红色的长鞭从山洞的那头伸了过来,葛秋勒还没来得及反应长鞭就裹住了小灵阳的身体,再狠狠一拉就把他从她的怀里剥离。
“不!”
葛秋勒大叫,帕莎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被长鞭裹住的小灵阳,下一瞬间长鞭上面突然结满冰晶,山洞那边的人再也难以挥动半分。
帕莎重重的咳了咳,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她将小灵阳从结冰的鞭子里面取了出来,来不及怜爱的看他哪怕一眼就又将他递给了身后的葛秋勒,“没听到我之前说的话吗?快带他走!”
葛秋勒怔怔的看着帕莎,看着这个威严又脆弱的女人,看着她的头发从发根处突然一丝一丝的变白,心里猛的一颤,她突然明白帕莎将要干什么了!
她只是听说灵族的人在自爆灵路的时候可以发挥出超乎平常两倍甚至三倍的力量,但她实在想不到帕莎会有这么大的决心发动这样的禁术!
灵术——万华冰境。
葛秋勒面前的空气陡然变得无比冰寒,只呼吸一口进来似乎都能将心肺整个冻住,同时以帕莎为中心,整个山洞突然快速的结冰,这些冰块甚至钻进微小的石头缝隙里,蔓延直至将整个石层撑开!每块石头都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断裂的岩层甚至可以让千米万米高的大山整个倒塌!
于是整个山洞开始摇晃!帕莎的决心不仅仅是将整个山洞冰封起来而已,她是要将其整个摧毁!
她要毁灭整个灵谷!
“替我照顾好他,葛秋勒,这是我最后的命令,也是作为母亲对你的第一个请求。”
葛秋勒被逼得一步步往后退去,怀里的小灵阳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哭声比之刚刚又提高了不少,终于葛秋勒无路可退,一脚踩空,狠狠的从洞口处跌落了下去。
葛秋勒最后的视野里,帕莎坐在越堆越厚的寒冰里,三千青丝已化作飘扬飞雪,似乎就要这样永远冰封成凝固的雕像了。
然而下一瞬间一道红色的影子突然从山洞的那头,突破层层坚冰钻了进来,在山洞崩塌的前一秒将帕莎一把抱住,飞出了山洞。
帕莎睁开眼,月光下男人的目光森寒而恐怖,他问,“你把我们的孩子呢?”
帕莎看着他,笑了,“我把他还给这个世界了。如若可以,我愿你永远都看不到他,你不会知道他的性别,他的长相,他的名字。你不会得到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回忆,就像你从来没有将他看做你的孩子一样。”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帕莎的脸上,男人抓起她的头发将她举到自己面前,一字一顿,“不管他逃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他,他的体内流着我的血,他生来就是为了成为‘灵侍’的。而最终,他一定会成为祭品献给灵帝,‘灵之命界’一定会到来,这是所有灵族之人的宿命,千百年来,没有人能够逃脱,没有人。”
说完他一把将帕莎丢在地上,看也不看她一眼,对身后的黑衣随者下命令道,“打开北门,追!一个侍女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子,注定跑不远!”
“是!阿卡!”
随者们握拳回应,随即纷纷后退。
“你很有勇气,葛妮娜,可惜用错了地方。自爆灵路的你,连最后将自己献给灵帝的机会也放弃了。背叛了整个灵族的你,不配得到安息,即使死,你也回不了生前的家了。”
男人的脚步没有停留,沿着岩浆河上的石桥慢慢走远。似乎身后这个女人只是随手扔掉的一块破布,失去了腹中胎儿的她对他来说,一文不值。
待得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后,帕莎用尽最后的力气跪坐了起来,仰头拥抱月光,表情虔诚得近乎朝拜天神,“卡拉喝卡皮拉,多一系库,德拉。”
她高举起双手对着头顶高悬的半月吟诵出古老的咒语,白的发,红的血,女人的脸庞上带着恬静的微笑。
再然后,她如一朵雪花般从石桥上坠落,很快消融于滚滚岩浆中。
很多年后,灵阳看着灵石里投射出来的画面,隔着石板抚摸女人最后安详的脸庞,问灵族里活了上百岁的老嬷嬷这句古语是什么意思,老嬷嬷对他说,“
“诸神,请保佑灵阳,他是照亮灵谷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