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别院,云绯月懒洋洋躺在房顶,阳光为她渡上一层金色。
独孤城的心结,她想解,却无从去解。
他将愧疚层层包裹,不去提及,只用对欧阳于归的好来弥补。以为只要不提起,便不存在。
如今的形势,乱象纷呈,可她更在乎独孤城。
“陪我去个地方。”独孤城翻身上屋顶,站立着居高临下。
云绯月来不及反应,便被独孤城一揽,如一阵疾风掠过屋顶,朝城外奔去,望见他坚毅的脸上带着沉色,和几不可查的忐忑。
她不言不语顺了他的心意,心底却有了猜测。
两人停在出城路上的一座小山坡上。山坡上植被丛生,以灌木为主,只见清爽。站在坡顶望去,通向城外的路弯弯折折,在视野尽头化作一个小点。
心头微涩,云绯月抬眸望向独孤城。
薄唇一抿,独孤城三两步上前,目光胶着在一墓碑之上。
墓碑空白无字,泛着石头的冷意,但被擦拭得油亮。墓上的杂草被拔得一干二净,扔在不远处,有的已干枯有的依然翠绿。
云绯月清楚地从独孤城眼中看到了错愕,暗藏于心。
“柳含烟活着时,说死后要葬在这个坡上。当年她不过是个官吏之女,遇见欧阳理,一见倾心。可一次替人出头,被微服私访的独孤于威看上。独孤于威以柳含烟家人性命相要挟,迫她选了秀女。”
往事若如风,此时也是飓风,伤人无数。
“那时欧阳理还不是神医世家的家主,不过是个不学无术之人,被神医世家赶出来历练。他二人的恋情不被任何人看好,只好在这坡上一日日远眺出城的官道,幻想有朝一日柳含烟能挣脱桎梏。”
心头似一块巨石压着,云绯月低眉不言,却紧握住独孤城的手。
独孤城苍白一笑,流露出少有的脆弱。
“后来神医世家惨遭横祸,欧阳理被召回,那时柳含烟已入宫,还有了孩子。被召回后,欧阳理一反常态,发愤图强,更娶了当时家主的女儿,成为了新一代家主。这消息刺激了柳含烟,进不得,退不能,所有的恨全发在当时才出生的婴儿身上。”
每每云绯月欲开口,便被独孤城冷冷打断。
“为向独孤于威复仇,柳含烟利用昔日情义逼欧阳理交出血药子。后被欧阳理洞悉,却为时已晚。欧阳理一直将着过错拦在自己的头上。”
独孤城的声音近乎绝情。
看似交代了一切,但与欧阳于归有关的种种却毫不触及。
“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爱错了人。”抬眸远眺,云绯月几番感慨。若非独孤于威错爱柳含烟,这世上不会有独孤城。
一口气道尽大半前尘往事,独孤城定眸望来,似乎要看穿云绯月眼中的那团深意。
目光在独孤城身上稍作停留,云绯月娓娓道来:“这墓碑一尘不染,坟头杂草不生,一定有人精心打理。”
独孤于威一直在背后注视着,生与死,爱与恨。
当局者迷,那她就替他拨开云雾。
“你说父皇——”独孤城欲言又止。
云绯月重重地点头,看着独孤城的眉头一点点深锁。叹了口气,拉着独孤城跪在坟头,磕了三个响头。
“或许,她只是不希望你成为独孤于威那样专断的人。”眼色微闪,云绯月揣测着柳含烟的意思。
独孤城从未喊过母妃,而是直呼齐名。
“母妃,绯月带独孤城来看你了。”云绯月恭敬胜对独孤于威,瞪了独孤城一眼后,终于换来独孤城的默认。
尽管只是一小步,云绯月心绪微扬。她没奢求一次便能替独孤城解决心魔,但只要有所前进,终有一日能到达目的地。
“回别院。”独孤城背身而去,微瞥的头泄露了他的心绪。
云绯月于暗中失笑,独孤城,那个骄傲的独孤城,竟也有这样别扭的时刻。
两人一路漫步,回到别院已是午后。
别院已近在眼前,独孤城突然停顿,眼底闪过有一丝怀念,“她死之前,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云绯月前行的脚步戛然而止,可独孤城却先一步迈开。
扬起一个璀璨的笑容,她坚定的步伐染上轻快。
经过会客厅,来不及反应便见独孤城被一帮人围得水泄不通。云绯月悄悄地后退了几步,好看的眉微拧。
“王爷,容下官为王爷把脉。”皱纹横生的眉眼笑嘻嘻。
“不必。”伸手不打笑脸人,独孤城只好礼貌回绝。
“王爷,陛下吩咐必须要替王爷把脉。”来人不厌其烦。
“我说不用。”独孤城眉头隐隐直跳。
“王爷,陛下下令若不给王爷把脉,那下官也不必再回太医院了。”一言,引起之多附和。
隐忍着怒气不发,独孤城两只手臂皆被太医所执。四五个太医捋着胡须断脉,眉时拧时松。
众太医之前因独孤天溟的毒在天牢呆了数日,逃出牢狱之后无一不兢兢业业,生怕招惹祸端。
云绯月揶揄地站在小圈子外,对独孤城不耐的目光熟视无睹。怪不得独孤于威对独孤城的毒不加询问,原来早已有所打算。
一侧头,目光中刀蛮快步而来,眼含正色。
“虚火过旺——”李太医垂首捋着胡须,摇头晃脑。
引来几番附和。
独孤城脸色一黑,云绯月终于忍不住嬉笑出声,似笑非笑地望去。
“都给我滚!”独孤城厉声一喝,冷袖一挥一股威严弥漫,慑得众太医腿脚发软,忙告退而去,一路说说说笑笑,不离独孤城虚火过旺的话题。
她目光不离独孤城堪比锅底的脸,笑靥如花。
转眼却被独孤城一把抱住在空中一个飞旋,红衣潋滟异常。笑意加深,面上却郑重其事,“王爷,你果真虚火过旺。”
见刀蛮已近在眼前,独孤城放开云绯月。
“爷,四国回信了。”刀蛮恭敬停顿于三步之远。
独孤城头一点,狐狸眼半眯着,等待刀蛮的下文。
“十日后,三界里和谈。届时,五国之主将齐聚三界里。”刀蛮冷冷抬头,目光中折射出期待。
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不必再忍。
云绯月心头突突一跳,总觉得和谈并不会那般容易。
三界里,顾名思义,毗邻三界,位于苍云,淮雨和金河的交界处。因无人管辖,山贼不断,渐渐脱离了三国,沦为灰色地带。
但近日,传出三界里有义贼之说,专盗作恶之人。
苍云百姓,在一片好消息中,暂时忘却了形势的危急,分毫未受四国兵力压境的困扰。
“也该回王府去瞧瞧了。”独孤城定定一言。
云绯月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的确,她和独孤城已出来数日,再不去看看,王府都要成屠宰场了。
两人主意一定,刀蛮已备马立于屋外。云绯月不会骑马,与独孤城共乘一骑而去。
未入王府,已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云绯月拧起眉头,思绪还停留在三界里之上。猝不及防间,一庞然大物直直朝云绯月冲来,那利爪,眼看就要划破云绯月的皮肉。
迎面的气息令云绯月下意识做出反应,可独孤城就在自己身后,她让开,独孤城势必被伤。
衡量一番,云绯月生生折了回来。
独孤城怒骂一声,抱着云绯月一个翻转,以身相护。身后的刀蛮亦大惊,举剑就朝扑来的猛虎刺去。
那白虎当头嘶吼一声,利爪划破独孤城的左臂,立刻冒出鲜红。
几乎同时,独孤城蓄力一掌,将那白虎震得头晕眼花,四脚齐动快速退去,一双大眼雾雨朦胧。
“沐风,管好你家的大猫。”戾气喷薄而出,云绯月满身冷意。
“抱歉。”她话音未落,沐风便眼含歉意,自胸前掏出一块锦帕,按住独孤城的伤口。
见锦帕被血红沾满,云绯月脸色更为难看,浑身戾气直锁沐风。
“我有要事需离开数日,替我照顾小花。”沐风温润一句,立刻迎来云绯月清冷的一眼,可沐风丝毫不在意,“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冷意来了又退,云绯月不得不接受。
无论如何,许辛南是沐风找到的。奇怪的是,从那之后沐风便再未提起过深山血画,再未提起过阡陌。
那次谈话,恍若错觉。
“好。”独孤城眼底闪过疑虑,余光固定在臂上的伤口。
白虎感受到独孤城的戾气,又退去几步,望向沐风。沐风出言安慰,却坐定了白虎要留下的事实。
“爷,御凌风来了。”惊险初定,刀蛮便脸色微变,凑近道。
独孤城并未深究,一心审视沐风。
沐风未对她们的事表现出一丝兴趣,将那染血的锦帕揣入怀中,几个遁走消失在眼前。白衣轻扬,一派仙风道骨。
独孤城冷冷朝刀蛮递去一眼,刀蛮会意,立刻闪身退去。
这样的人,为何执意入世?
疑惑未解,御凌风已带三五人快步而来,倨傲不再,隐隐恭敬。
云绯月不动声色,看着御凌风微微示意,而后,一道明黄在眼前摊开,随御凌风的嗓音揭露内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近日身体不适,三界里和谈乃头等大事,特派南宁王独孤城代朕前往,誓保苍云无忧。钦此。”
缓缓从圣旨中抬起头,御凌风自怀中掏出一折叠整齐的折子,打开,军令状三个字,令云绯月心跳加速。
“南宁王,请签下军令状。”毫无退路的逼迫。
独孤城冷嗤一声,沾了臂上的血印下一个血手印,将黑白红三色交替的折子往地上一扔,抓着云绯月拔腿入王府。
她匆匆一眼,只见到了“死”字。若纷乱不平,光凭这一张军令状,就能置独孤城于死地。
独孤于威,是在逼独孤城将苍云当做自己的责任,也是在助苍云的百姓接受独孤城。
这一场豪赌,赌注是生死,赌本却是苍云的整片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