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嬛几乎是思绪混乱地回到倦雪阁,面色极为难看地坐在菱花镜前,镜中的人发丝微乱,双眸含水,红肿的唇,怎么看都是一个狼狈。
忽然而生的烦躁,伸手拍拍脸后,趴倒在桌上,手臂紧紧收紧。
楼予湛推门而入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就算没有看到她的样子,此刻都能感觉到她所散发出的浓重悲伤,“嬛儿。”
“嗯?”楼嬛抬起头,活动活动僵硬的脸部,扯起一丝笑,然而在对到楼予湛的目光时,笑容迅速枯萎在唇畔,“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是啊,很难看,怎么办呢,我的妹妹变丑了。”楼予湛一本正经地直言不讳,然而,在话音刚落的时候,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唉,丢了丞相长史的面子,真不应该呀。”楼嬛也故作遗憾地摇摇头,可比较初时,显然此刻的心情已好了许多。
楼予湛见她放松了许多,欣慰一笑,“好了,快去收拾收拾,晚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好。”
楼嬛重新洗了把脸,重新坐回菱花镜前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上铅华,浅薄地几乎感觉不出丝毫的脂粉味,莞尔一笑,拂得皎月如霜,眸中清止如水,无喜无悲,美得灵秀旖旎。
胭脂堂很热闹,宾客云集,美酒佳肴,美人秀色,纷纷云集而汇成了一种极为奢靡的氛围,一楼为大堂,客人身份都较为普通,而二楼,则是一个个包间,到了三楼,就是四大雅间,客人的身份自然是逐级递增的。
楼嬛为自己留了一间落雁,今日的场合她虽然身为未央楼的楼主,但却是不适合她出现的,她不希望为楼里带来任何麻烦。
“姐,你是乌龟吗?这么慢腾腾,都开始了!”陆息一看到楼嬛,就忍不住抱怨。
“谁让你来这的?马上给我滚出去,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还敢对我嚣张?”楼嬛一边气定神闲地说着,一边坐到软榻上,为自己寻了个看表演舒服的姿势。
陆息不服气地朝着楼嬛做了个鬼脸,“谁让你是我姐姐!”
楼嬛一脸黑线,为什么红袖绿萼他们还担心息儿少年老成,太过懂事,每天顶着个冰块脸不利于他成长,依她看,明明就好得很,混世小魔王一个!“三哥,有毒药没,毒死他算了!”
安安静静看表演的楼予湛瞥了两人一眼,浅笑,或许这就是真正的血缘至亲吧,每次嬛儿不悦时,她虽然掩藏地很好,但息儿总能敏锐地感觉到并想办法让她开心,这是自己永远也无法做到的事。
嬛儿今日问他,为什么不带书砚出来,自己当时胡诌了一个理由,其实,事实并不是如此,而是出行前,书砚说了一句话,将他一直藏在心底的感情被赤裸裸得摆了出来,所以,不敢再带!
他说,少爷,你明明早就知道五小姐并非你的亲妹妹,你明明一直喜欢她,为什么却要亲手将小姐送到别人手中?
书砚不明白,自己却明白得很,然而,就是这份太清醒太明白,让他只能这么做,眼睁睁地看着她爱上另一个人,为那人哭,为那人笑,甚至为那人让自己痛得生不如死……
他们是兄妹,这是自俩人有记忆以来唯一的认识,就算自己知道她并非自己的亲妹妹,然而,她不知,他曾想过,其实,就算她知道,她也只会把自己定位为她的哥哥,如此而已。
“三哥?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楼嬛伸手在楼予湛眼前晃了晃,“我问你,有什么毒药可以让陆息再也别开口说话!”
“你这个黑心女人!真舍得毒我?”陆息砰一声从位置上站起来,咬牙切齿地指控楼嬛。
“你放心,你姐姐可舍不得毒你,好了,看表演吧。”楼予湛将陆息拉回位子上,睇了一眼楼嬛,对她摇摇头,有时候这两人吵起来总是要争个输赢,而嬛儿也总是会忘了息儿再早熟也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由橙落亲自指导的这一曲《花神》自然是精品,可谓是集大成之作,表现的是仙境之中,十二花神婆娑起舞的仙姿妙韵,同时还有十二花神每月下凡的故事,而十二位花魁分别饰演的花神也都十分生动地展现了其特质,整一个舞曲,让人如痴如醉,如置仙境。
这曲《花神》名动天下,人人都争跳此曲,后来,还有人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唯有《霓裳》媲。因此,后人将《花神》与《霓裳》齐称为音乐舞曲史上两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当然,这是后话。
除了《花神》外,最令人期待的节目,也是压轴节目自然是十二花神的评选,这也是所有京中名姝翘首以待的时刻。
除了十二花神的名号,未央楼还会送上一套价值连城的礼物,一套由惠宝阁打造的以花卉为主题的首饰,由天水碧、琉璃锦、瑶光缎等千金难求的锦缎制成的绣花衣裳。
当听到这一份令人瞠目结舌的礼品单时,饶是在座出身富贵世家的闺阁千金们也心动不已。
“黑心女人,你到底有多少钱?”陆息向来知道楼嬛有钱,从那****能将那些珍宝随便丢在地库就知,他不奇怪,但他真的很想知道她到底多有钱。
“不清楚,没算过。”
“人人都说日进斗金,怕是未央楼一个时辰便有斗金可入吧。”楼予湛也饶有兴致地参与了这个话题,对于出身首富之家的他来说,这些礼物不算什么,但也能估计出这些礼物的价值,否则也不会让在座这些见惯大富大贵之人露出如此表情。
“秘密!”楼嬛深不可测地一笑,然而一回头时冷不丁地对上一双深幽平静的眼睛时,笑容凝固。
祁穆黑白分明的眼眸印着她变换迅速的表情,唇畔微弯,凝着冷寂,如水一样远,水一样长,水一样空。
就在楼嬛恍惚之间,听到站在台上被封为水仙花神的苏皖晚开口拒绝了这个荣誉,引得所有人一阵哗然。
青卿也有过一瞬的怔愣,她未曾想过有人会拒绝,然而,她亦是经验丰富的,所以很快就镇定下来,“我想请问郡主不接受的原因是什么?”
“原因很简单,据我所知,有人应该比我更加适合水仙花神这个称号。”
“哦?不知是谁能比得上荣乐郡主,不知这位姑娘在不在现场?”
“我所说的人大家应该都认识,她是……”
“本王的王妃。”苏皖晚话说到一半,就被人打断接了下去,可大家并不在乎这句话是从谁口中说出的,重要的是这个名字的主人。
七王妃楼嬛,自然大家都知道,两年前她曾是媲美祁朝第一美人杨纤宛的绝代佳人,亦是大家口中的祸国妖女,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两年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丝半点的消息都未听到过。
在场有两人的脸色瞬间苍白,一个是刚获得牡丹花神的杨纤宛,另一个,就是站在落雁的楼嬛。
“不知七王妃可在?时隔多年,我等连王妃的样子都忘了,还请王爷将王妃请出来让我们看看,是否真能比过荣乐郡主担上水仙花神之名。”说话的是姚相之子姚空洲,这句话他自然是挑衅,七王妃的长相他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只不过自风华宴后自己处处受到打压,出门甚至还被人莫名地殴打,后来才知,一切都是七王爷搞得鬼!
他知道外人不知的事,七王妃和七王爷分居许久,所以今日,他一定要让七王出丑!
祁穆没有答话,反而是将目光投向对面的楼嬛,似是在等待她的反应。
“怎么,王妃不在王爷身边吗?还是王爷藏着,不舍得让我等一睹王妃芳容。”姚空洲见祁穆半晌未出声,更是得意,他倒要看看,今日这七王爷拿什么交人!
“姚公子,本王的王妃现在就在此处,只不过,她是否出来本王可就左右不得了。”祁穆不紧不慢地回话,然而,他的话顺利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所有人都在小声讨论,左顾右盼。
“嬛儿,他是在逼你自己回到他身边。”楼予湛望着如雕塑般静止的楼嬛,本来她可以不出面,但是经姚空洲这一番闹腾,她是再也躲不掉了。
“我知道。”这一点,楼嬛心里很清楚,就算没有姚空洲,祁穆也还有别的办法逼自己出来,只不过,有个蠢猪自己出来做了靶子。
陆息大致清楚情况,但却不明白内里,伸手拉了拉楼嬛的衣袖,轻声道,“姐,就当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吧。”
台上的青卿表面上还维持着镇定,可其实心里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七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怎么又会扯上小姐。
“既然七王妃在此地,青老板,还不将王妃请出来。”苏皖晚出声添了一把火,经过近日在花神庙白兰师傅的一番话,她已大彻大悟,她自有她的好,何必去追逐他人的影子。
“这个……”青卿偷偷瞄了瞄小姐的方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整个胭脂堂一下子陷入了尴尬的氛围,百号人聚在一地,此刻却悄然无声。
“承蒙荣乐郡主好意,只是这个封号楼嬛受不起。”静谧之中,忽而传出清越的女声,温婉之间带着四分清,三分艳,二分俏与一分冷。
光是听到这个声音,就已让许多人如痴如醉,尤其是在大家看了一圈后,也未找到声音是从何处发出的,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更为声音的主人添了几分神秘感。
“荣乐郡主,青老板,我想大家还未忘记七王妃的恶名吧,如此一人怎可担得上水仙花神的名号?”杨纤宛冷言冷语,楼嬛,既然你阴魂不散,我就绝不会让你好过,让你也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
“杨小姐说的是,所以我还是不出来了,省得害了人。”没有意料之中的愤怒,楼嬛话语之中尽是平静。
“既然七王妃与荣乐郡主都觉得自己无法出任水仙花神的美名,那么水仙花神就暂且空置,好了,现在请大家每人拿一盏花灯到半月湖放花灯吧。”青卿抓准空子连忙结语,若是再继续下去,怕是麻烦不断。
既然主人家都如此说了,大家也都不好再说什么,再是胆大之人也不敢在未央楼闹事,何况,还有七王爷在场,要知道,如今的七王已非当年那个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了。
在场的都是有见识的,身份使然,让他们很快认清情况,按着顺序取了花灯就各自出门了。
看着人群涌动,不再多做纠缠,青卿才松了一口气。
“你们去放吧,我没兴致。”楼嬛抚了抚额,静静叹息。
楼予湛与陆息对视了一眼,知晓她此刻心情不佳,也就不再打扰,自行离开了落雁。
“不与我同去放花灯吗?我的王妃。”浅薄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惊得楼嬛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
双眸怒嗔,凝视着眼前这个淡云微月般的男子,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如何,你很清楚。”
“你死了这条心,我不会与你去放花灯,也不会和你回王府中去的,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哦?楼嬛,若你想在下一刻就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七王妃是未央楼楼主,或者,想给楼府带来麻烦,你可以违逆我,未央楼主不怕,我想,楼府五小姐也不怕吗?”祁穆唇边噙着淡淡的笑,话语温和,却让人冷彻心扉。
楼嬛瞳孔骤缩,衣袖内的手瞬间握成了拳状,咬牙切齿,“你卑鄙!”
“呵,卑鄙?若能让你留在我身边,这又算得了什么。”祁穆转身,头也不回地踏步而去,从容不迫。
楼嬛的手重重地拍在梨花木制成的桌上,一瞬间,桌子四分五裂,有些地方甚至化为了粉末,她纵然不甘心,却也无法违抗,祁穆是吃定了自己,这个男人,在这一方面,总是令人害怕。
所谓的花灯,其实就是孔明灯,不过灯面上印了花卉而已,此刻,已有不少花灯被放上了天,成为点缀这个夜空的一颗颗星辰,承载着放灯人的希望,飘扬而去。
“许愿吧。”祁穆将一盏花灯端在楼嬛面前,橘黄色的烛光跳跃在两人的脸上,是惊人的美丽。
只见楼嬛用笔刷刷地写了四行字,烛影斑驳,淡化了她脸上的冰冷,平添了几分暖色,“放吧。”
祁穆也未说什么,一松手,花灯就慢慢升了上去,直到了半空中时,他才低声问道,“写了什么?”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待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楼嬛毫不避讳地言语,淡地犹如一碗清水,无痕无波。
“好一个何如当初莫相识,可惜……”祁穆的话音未完,就听到人群中有人大声尖叫,只见一个刚刚升上半空的花灯仿佛就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火光垂垂,掉入水中发出呲呲的声音。
众人可惜、担忧的声音此起彼伏,可唯有楼嬛,一脸平静,因此她知道,这盏花灯就是他们刚刚亲手放上去的,也是某人,亲手打下的。
“现在,你的希望破灭了。”
楼嬛一言未发,半垂着眼眸,满是苦涩。
一勾雪白的月挂在空中,洒下清冷的月辉,落在他们的身上,明明挨得十分近,可映出的,确是各自孤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