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而又熟悉的床榻,浅薄的鸢尾花香还夹杂着久久不肯弥散的水仙花香,萦绕在呼吸的每一个停顿间,明明两个人躺在一起,甚至相拥着,可心却在排斥着,越行越远。
楼嬛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同床异梦,而她与祁穆,如今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
初晨的阳光放肆地射入屋中,为床上浅寐的人儿镀上一层流金,楼嬛自睡梦中醒来,身畔的人早已离开,如今,没了掣肘的赵后,他再也不用掩藏着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展现他的才华。
房门被静静地推开,门后露出的是一张清秀的面庞,在看到楼嬛的那一刹那愣了半晌后迅速回过神,笑了笑,“王妃这么早就醒了?怎么不再多睡儿。”
“以秋,是你啊。”
“王妃回来了,真好!”以秋边替楼嬛梳洗,边开心地说道,“王妃不在的日子,王府总感觉冷冰冰的。”
楼嬛莞尔不答,祁穆会让以秋来重新伺候自己,这一点,她并不感到意外,那个人,总是心细如尘,无孔不入的。
“王妃要不要去在水一方看看,您不在的这两年,一直都是奴婢照看着。”以秋见楼嬛不搭话,心里也是空落落的,想找些她感兴趣的事。
“在水一方啊……”楼嬛喃喃,那立在碧水之上的玻璃小屋犹似一道霞光映在眼中,使人满目生华,“好,我们去瞧瞧。”
用过早膳后,便携着以秋一起来到在水一方。
依依弱水,淡淡微风,那伴着清风的花香扑面而来,扫过了飘落额前的碎发,吹翻了衣袂荡漾,楼嬛就停在了凌波园门口,再也难以踏出一步。
两年的时光无情逝去如流沙,楼台边的那环水而生的水仙花开岁岁,枯了年年,景色依旧,可看景的人,心却不再如前。
“王妃,怎么不进去?”以秋见楼嬛站在凌波园门口而不进,疑惑地问道。
“以秋,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以秋望了楼嬛一眼后,转身离开。
以秋走后,楼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迈开步子往里走去。
在水一方的门匾就在正前方,只要一抬头就可看见,可不止为何,楼嬛心里却在害怕,怕瞧见落款的‘嬛穆’二字,怕那刻入心底记忆就会似潮水一般涌来,将她吞没。
然后,无法再坚持,被击得溃不成军。
从玻璃房门可以看到在水一方里面被收拾地一尘不染,摆放整齐的水仙花架,铺着淡紫色被面的吊床,摆在一角的小茶几,一切都如两年前,她离开的那一天,未曾改变。
“七嫂。”
楼嬛闻言,骤然回头,映入眼帘的是神清骨秀的少年,两年的时光轻易流逝,可那因澄澈而形成的流媚,却丝毫未减,一如初见。
“祁洛?”
“第一次听七嫂喊我的名字,感觉真好!”祁洛的眼睛弯成月牙,眸底纯净地不见一丝阴霾。
然而,他愈是如此,愈让楼嬛感到难受。
两年了,若一个人完全不改变那是不可能的事,痛苦挫折会逼着人成长改变,尤其是他在经历母兄被废,紫衣的死后。
可如今,祁洛表现出的依旧是曾经那个至纯至澈的少年,这只能说明,他并非没有改变,而是学会了隐藏……
这是比改变还要痛苦的事!
“对不起。”从讶异中回过神后,面对祁洛,楼嬛只剩下满心的愧疚,黯然垂首,“我没保护好紫衣……”
祁洛完美的表情有过一刻的松动,却瞬间恢复如初,凝着深幽的眸,道,“七嫂,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
“无关?若非保护我,紫衣怎么会死?”这一点,不可置否,无论再多的人包括她自己能将紫衣的死归根于杨纤宛,可都改变不了自己是替她而死的事实。
“七嫂,在我听到紫衣死讯的那一段日子,生不如死,她的音容笑貌都时刻浮现在我眼前,我甚至感觉那日送她离开京城时的那一个拥抱,一个吻,一个娶她的誓言都仿佛在昨日……”祁洛抬头望着天空,眸中印着天空几朵浮云,却都是飘飘荡荡。
“紫衣是个好女孩,她本该拥有幸福的未来。”在未央楼长大的孩子都是孤儿,经历了人生最痛苦的事,然而,紫衣却一直微笑着,以自己的明朗帮助了一个又一个可怜的孩子。
“她的确很好,但是,逝者已矣,生者却不能沉湎过去无法自拔,我想,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我颓废不堪的样子,所以,我一定要振作,因为这才是她所希望的事。”祁洛收回目光,漂浮不安转而化为镇定。
楼嬛怔然地抬头,此刻,她才真正发现,眼前的祁洛,与当年那个潇洒恣意模仿潘郎‘掷果盈车’的洛郎已完全不同,他虽然学会了隐藏,但是,却成熟了。
“不要这样看着我,七哥也没比我好多少,这两年间,他几乎不回王府,就算来了,也是让我陪他来在水一方待上片刻,七嫂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有多少官员眼巴巴地将自己的女儿送到王府来,七哥未曾理过,只告诉府中的隐卫,若有人接近在水一方,无论是谁,都丢出去!我记得,李尚书家的千金就被丢到过池中一回。”祁洛勾起一丝笑意,语气轻快地与楼嬛陈述。
“祁洛,若你今日来,是为听一句我对你和紫衣的愧欠,我很欢迎,若你是为他做说客,就请回吧。”
“七嫂,你真的一丝机会也不肯给七哥?”
楼嬛默然垂眸,“我们之间,并不如你想的这般简单。”
“我只知道,你们若是还互相爱着对方,就不该分开,七嫂,你可知生死有别吗?若到那一刻,真的后悔都来不及!我话尽于此。”祁洛无奈而叹,最后的话语像是在为自己的经历而感慨伤悲。
楼嬛站在原地许久,两行清泪自眼眶中流出。
夜幕降下,弦月如钩挂在空中,像一只清浚的丹凤眼,冷冷的俯瞰人世,楼嬛在在水一方待了许久,才颓然地回到息雪阁,却见到李管家在门口来来回回走动,极为不安。
李管家也看到了楼嬛,迅速将手边的东西藏到身后,一张老脸充满羞愧,晦涩地低着头,道,“王妃。”
“李伯,你有什么事吗?殿下回来了?”
“是,殿下喝了许多酒,刚刚才躺下。”
“哦,李伯,你手里藏了什么东西?”楼嬛知道,李管家对祁穆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个人,同样,李管家待祁穆亦是,所以她也不相信李管家会害他,这才直截了当地相问。
李管家盯着楼嬛瞧了半许忽然朝楼嬛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将手中的瓶子双手递给她,“是宁息丸。”
“宁息丸?做什么的?”
“助眠的,这两年来,殿下夜夜不能寐,只能靠这个才能小睡一会儿,不过,是药三分毒,总归是伤身的,刚刚殿下要奴才将药送来……”
“把东西给我。”楼嬛打断李管家的话,见李管家还稍显犹豫,语气不自觉加重几分,“给我!”
李管家从这份威慑中回过神,才连忙将药瓶递上。
“你先回去吧。”楼嬛径直推开门,刚踏入房内,就可以闻到那馥郁浓烈的酒香,黛眉微蹙,他到底是喝了多少酒才会散发这么重的味道?
床榻上的人半阖着眼眸,玉容因酒色而染上了点点红晕,眉眼如画,见到他此刻的样子,楼嬛只能想到一句话,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李伯,宁息丸拿来了?”酒后的音色带着令人沉醉的醇香,祁穆并不自觉。
楼嬛叹息,面对醉酒的人她实在无法冷言冷语,“喝这么多酒还不够难受,还要吃什么宁息丸?”
“嬛儿?”听到如洗涤后泉水般清幽的声音,祁穆顿时酒醒几分,睁开眼眸望着面前亭亭而立的女子,讽刺一笑,“我真的醉了,如今的嬛儿又怎么可能会如此温柔地与我说话,李伯,你找了谁来,快让她出去!”
“祁穆!”
“你怎么还没出去?”祁穆双手推攘着,有气无力地说道。
楼嬛又好气又好笑,咬咬牙,道,“是你说要我出去的,别后悔!”
楼嬛正准备走人,却突然被人大力握住手腕,回头一看,祁穆已然熟睡,薄唇还一张一合。
“嬛儿,对不起……”
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就这样钻入了楼嬛耳中,心跳由此慢了一拍,此刻,她真希望自己的耳力没那么好,无奈地上前替他盖好被子,动作熟练。
楼嬛凝望着祁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月色无声,一夜静坐,偶尔叹息,偶尔落泪,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