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胃口吗?”奉晶问。
她抬起头,随即马上垂下眼睛继续吃碗里的青菜。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有些凉,不知是不是已经到了秋季。
她把一缕黑发别到耳后,放下筷子。
一秒。
两秒。
十秒。
她们之间最多的就是沉默,沉默让她的心越来越慌。
“等等。”她的声音有些抖,胃里一阵倒腾。
奉晶重新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她双手扣在一起,不停用左手拇指抠着右手拇指,十几年的习惯一点都没变。
琥珀眸里晃过一道暗影。原来说谎和出卖自尊一样,是一件不可挽回的事。很久以前,她被珑玥扼晕过去,醒来便在一间靠蜡烛照明的房里,这是被她出卖的朋友曾住过的地方。墙上形形色色的人被大大小小的画框框住——雪夜打红伞独行的孩童;喂着鸡鸭鱼鹅的老妇;沉入水底的**,一双死气沉沉的眼;微微踮起脚尖的女孩,头顶一片灿烂的星空..看着这些画,她的心就如现在这般,放在沸水里熬。
小禾要说什么?她发现了什么?为什么欲言又止?而自己,又为什么会坐下来听她说:
“以前,有个人也像你一般待我好。”女孩深深陷在沙发里,黑发如藻,鼻梁如雪。她突然想逃,可是她又想继续听下去。
“我来不及和她说声感谢。”禾之始终低着头,眼睛不知看向何处。
“奉晶姐姐。我可以和你说些话吗?”
“恩。”她拉了拉遮面的纱巾,声音里依旧没什么情绪。
昏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
她撕掉指尖的一块皮,之后,心像是跌回到多年以前,脑海中浮出一张长满雀斑却在微笑的脸。
“她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待我好的人。一开始我只想回家,说实话当时的我并没有在乎这样的友谊,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吧,拉着我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说着会永远待我好,之后我信了。”
她陷入回忆,眼底浮起一层浑浊的光影:
“每天有好多活要干,她总会帮我,她明明已经很累了。渐渐地,我发觉我已离不开她的关心,很久没人问我过得如何,开不开心。我明白,她的关心其实是给另外一个人的,那个和她一起成长的人,而我,不是那个人。”
“我不是那个人,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却想要她的关心和友谊,是不是很无耻?”
“之后我被关起来了。那是我见过的最像地狱的地方,不让人死,让人生不如死。当时我在想,还好她没被关进来,无论如何,我都想她好好地活着。”
奉晶不说话,琥珀色的眼眸就像一潭死水。
禾之轻轻叹了口气,望了望周围漆黑的影子,随即又低下头。
“可能是运气好吧,我被救了。八年来再也没见过她。”
“恨吗。”
“为什么要恨?”
“她出卖了你。”
禾之突然抬起头,嘴角微微抽搐,漆黑的眼睛就像个无底洞。
“我没说她出卖我。”
闪电划过,她们的脸惨白一片。
奉晶站起来,死死拉住轻飘的面纱,她浑身发麻,耳边轰隆作响,脚下一绊。盘子碗筷发出讽刺的破碎声。
禾之木愣愣地站着,眼前全是细细碎碎的光点。
“那碗汤的味道,我记得。”她像个游魂,声音很轻,双眼迷茫。
“你总熬汤给我喝,你说..”
奉晶爬起来,摇摇晃晃地逃出门去。
别再看着我、别再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脑里似乎有野兽在咆哮,什么东西正在裂开,里面最黑最烂的东西要流出来了。走廊深处,再也无路可逃,穿蓝色纱裙的女子脚下一软摔在地上,她向前爬着伸出手抓住窗台,一把扯下淡蓝面纱细细地看,琥珀色眼里黑浪翻涌,她发疯似的撕碎轻薄的面纱扔进风雨里。
黑色的长发快把她勒死,她就像一个茧孤零零地吊在窗边。
“你说,喝完汤,我就能睡着了。”
倾盆大雨。
天空赤红。
她跪着收拾一地狼藉。
白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面前,仰起头,对上白石般的眼。
“罗并不想记起过去,跟你一样。何必又让她想起呢?”
女孩低下头继续擦地板,黑发裹着她瘦瘦的身体,发尖落在地上,她抬手把黑发随便一挽又继续打扫。
“你们都太固执。她现在是奉晶。”
“她不是。”女孩停下手里的活,背脊微微发抖。
“隐岩二公主只剩下魔魂,奉鑫为了救她,让罗成为魔魂的容器。她现在是三魂具备的血脉魔法师,你还当她是那个随便都能被谁欺负的罗吗?”
“罗不是随便被谁欺负!”
她摔了抹布嚯地站起来,挺直脊梁面对这个精悍的男子,素净的脸上一双眼睛漆黑如夜:
“你觉得变成另外一个人很好是吗?你只喜爱她的荣耀,永远只能看到她假装的坚强!知道她为什么对你视而不见吗?你早已忘记原本的她,而真正的她,爱的是珑玥,不是你!”
怒气沸腾,他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冲他叫喊的女孩撕碎!听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又累又迷惘。原本的罗?那个长着枯草般头发,满脸雀斑的罗,那个自卑的罗停在记忆最深处,好久都没想起来了。
好久。
白发白袍的精悍男子一转身消失在空气里。
禾之冲他消失的方向冷笑一声,素净的脸微微扭曲。
罗,我知道你怕。
没关系的。奉晶就奉晶吧,无论过去或现在,只要是你,我都接受。
她坐在地上缩着身体抱住自己。
温热柔软的舌头舔过被玻璃划破的伤口,她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猫,不早就锁屋里了么?怎么跑出来的?金色的猫亮着那双萤黄兽瞳,里面倒影出她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奉晶已经消失快半个多月。
禾之一个人打扫着巨大的城堡打发时间。
岚城,乌鸦都不来做窝。岚族人不知去向,留下一个空壳子,恰好成为他们的避难所,谁也不会想到珑二少爷和那个绝处逢生的女仆就住在岚城。
城堡四周一片荒芜,枯木的黑影就像妖怪,张牙舞爪。
金色的猫跟在女孩后面,偶尔停下来舔一舔爪子。城堡一共四十层,一层大概五米高,每层六个房间,每天打扫一层,一个月全部打扫完,奉晶回来就能看到干干净净的地板,禾之想。夹隆偶尔也会帮着打扫,他不说话,白发挡住眼睛。
第一层的房间黑乎乎的,散发一股霉味,她不厌其烦地擦桌扫地整理物品。
恩?这间下面好像是空的,跺了跺地板,果然。
她蹲下来敲着地板,从地下传来回音。好奇心作祟,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左敲右敲希望能发现什么,什么都没有。
那只猫跳上了门边的柜子,眼睛半睁半闭。
房门突然被打开,夹隆端着放有茶水茶杯的盘子走进来。
正在打瞌睡的猫惊得跃起来踢倒柜子上的花瓶,“哗啦”花瓶摔碎成片。
禾之黑着脸接过夹隆的盘子,倒了杯水喝下,看来今天的打扫工作并不轻松。
那只猫一直用爪子抠着柜面。
她走过去。
这是什么?按下柜子上的按钮,背后响起开锁的声音。
夹隆翻开弹起的地板砖,下面露出一条黑漆漆的通道,难闻的气味在房间弥漫开来。夹隆把白袍脱了撩在一边,卷起袖子往下走,禾之连忙放下茶杯跟了上去,金色的猫眯起兽眼不情不愿地跟着跳下去。
萤黄兽瞳照亮前方的路。
地下通道在滴水,散发着粪便、血液、馊掉的气味,她忍不住捂住口鼻。
隐约听见有生物痛苦的喘息。
那只猫停下了,任禾之怎么催促都不听。
“你们呆在这吧。”夹隆继续往前走,禾之瞟了瞟地上的猫,一把抓起他的后颈箍在怀里追上去。
不远处有一个淡蓝色的光球闪闪烁烁。
“原来你在这。”夹隆站在奉晶面前,奉晶双眼紧闭,口中念着经咒,遮面薄纱轻轻浮动。
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禾之的额头流下来,这是……
血?
她仰起头,一对碧绿的狼眼正直勾勾盯着她!
四周是望不到边的铁笼,里面关着正在流血的野兽。不..不对..不是野兽!也不是人!有的左半边身体是虎豹,右半边却是人形,有的长着野兽的脑袋和人类的双腿,还有的裂成两半中间长出吐着信的蛇!
铁栏监狱里关着的都是这钟异生物!
咒术。
珑玥的兽异咒术!
可这几个月来并没有在岚城看到珑玥啊!
他们关了多久了?
奉晶念着经咒,淡蓝色的光点落在异兽人的身上,痛苦哭嚎停止了,他们瞪大一双似人非人的眼睛盯住铁栏外的三人一猫。
“珑族,有珑族的味道..”
“杀了珑族人!”一个异兽人突然怒吼道,接着所有人骚动起来,铁栏被摇得哗啦哗啦直响。他们的声音混合了野兽的粗粝都快听不清楚。腐烂的人手,野兽带血的利爪向禾之伸过去,似是在向她讨命!地上的猫炸起毛,萤黄兽瞳凶狠地瞪着那些异兽人,声音尖利几乎划破耳膜。
奉晶睁开眼,淡蓝光芒消失。
“你们的冤屈不要放在无辜的人身上好不好?”奉晶看着暴躁的异兽人说。其中一个异兽人冲她吼叫:
“无辜?!我日日夜夜都想要珑族人的命!!我要珑玥死!!要他死!!!”
“他已经死了,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奉晶扯下面纱大叫,眼里哀痛欲绝。
什么?
珑玥、死了?
被罗杀死了??!!
异兽人议论纷纷,头顶传来沙哑的声音:
“骗子。”
奉晶翻手幻出一把枯木法杖,异兽人吓得往后缩,他们记得这把法杖!燃烧绿焰的法杖!
禾之跑过去紧紧抱住面目癫狂的女子:
“收起来!”你在这里半个月治疗这些异兽人,是为了给珑玥赎罪吗?错不在你!收起来啊!
“荒洲魔女为我们报仇了、报仇了!!”所有异兽人欢呼起来,口沥鲜血,跺脚唱起战歌:
“烈火熊熊岩浆滚!赤凤飞舞珑城灭!屠城屠城,天下自此岚为首!!天下自此岚为首!!”
地下监狱诡异血腥。
愤怒、哀怨、恐惧。
这是哪里?
“对不起。对不起..”奉晶呓语呢喃,淡蓝色的身影仿若要被这黑暗监狱吞噬,夹隆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禾之一把捞起地上炸毛的猫冲出这人间地狱。
天昏地暗,大雨冰冷。
黑发黏在脸上,她浑身湿透。
凄厉尖叫穿破重重乌云,远处模糊的影子飞起来。
电闪雷鸣,狂风呼啸。
珑巫撕心裂肺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漂满鹰兽尸体的月海。
温热白雪漫天飞舞,红莲幻境神女哀怨。
嗜血的眼、黑色的袍,血雨血雾。
金色野兽从高空一跃而下如同陨落的太阳。
绿海星辉灿烂、鹰目璀璨光华..
夕阳金红,罗靠在她肩上,在她耳边说“我见过大少爷,在格力山那。”
地狱异兽咆哮歌唱,罗哀痛地吼着:“是我杀了珑玥!我亲手杀了他!!”
异兽暴怒怨愤:“我要珑族人死!!要珑玥死!!要他们死!!!”
雨水顺着光洁的额头流下,她指着黑雨瓢泼的天,眼底金光闪闪。
“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找到兽王!!一定会!!”
女孩的誓言回荡在死城上空,震颤一片荒芜的大地。
白袍男子看着站在风雨中细瘦的身影,那女孩仿若有无穷的力量,就像罗经常说的:
“小禾变了。比以前更加坚强。”
那你呢?
琥珀双眸回避男子的目光,她靠在窗边,再无遮面纱巾。
“累了就去睡吧。”夹隆说。
她点点头。
一沾枕头便沉沉睡过去。
那个白发白袍的男子在黑暗中从背后抱住她,对她说:
“我们回去。我陪着你。”错与对,痛苦悲伤,陪着你一起承担。
八年了,她竟不知道身后的怀抱如此温暖。
心口烫起来,那里有个小袋子,珑玥给的,里面放了一颗白石,就像白发男人的眼睛。
她应该给他的,那本属于他的另外一只眼睛。
可他没有要,他说:“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兽人的爱,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