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雄C冷冷地说:“我当然忘不了,你的外貌很有个性,很雄性化,我怎么能忘呢。你做过雄性荷尔蒙检查吗?”他突兀地问。
那个粗壮女人没听明白:“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是否知道,哺乳动物中也有母权社会,比如非洲鬛狗群。鬛狗首领虽是雌性中产生的,但只要它一坐上王位,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就会自动升高,甚至比群体内的雄性还要高,其外貌甚至性器官也变得雄性化。我估计,依你的外貌特征和好斗性,体内雄性荷尔蒙肯定不会低。”
那个愤雌从他的话里听出恶毒,脸色慢慢变白了。没等她发作,戈雄C紧接着说:
“我很乐意告诉你,你那次捣乱没起什么作用,我研究的人造子宫和人造卵子早就成功了。我还想告诉你,第二项研究,即男性干细胞转化为卵子的研究,也即将成功。你还要去捣乱吗?要去就快点,否则你就来不及阻止我了。”
田倩C极为不满地看看丈夫,今天他的表现实在太好战、太张狂。他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失控了吗?光头愤雌冷冷地说:
“好,我把这理解为你的盛意邀请,明天一大早我就去。”
“好啊,我等你。而且去以后不要扔爆竹,直接扔炸弹就行。也不用再说什么‘雌性天性仁慈’、‘历史上的母系社会温馨和平’之类的废话。我可以随便举几个反面例证:动物中间,交配后就吃掉性伴侣的勾当,只有雌性能干得出,像雌蜘蛛和雌螳螂。”
这句话太恶毒,别说那位愤雌,连田倩C也受不了。那个女人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句话没有说,扭头回到自己桌上。这边两人也沉默了,气氛相当尴尬。过一会儿,戈雄C苦笑着说:
“阿倩,别把我这些混账话记心里,今天我心绪很坏,控制不了自己。也许我真是离死不远了。伍子胥的话,明知日暮而途穷,不得不倒行而逆施。如果我……请多记住一点我的好处。”
田倩C沉默好一会儿,努力克制住对他的不满,柔声说:“阿雄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受到很多敌意的对待,社会对你不公平。但你不能因此而恨遍天下,这只能毁了你自己。”
戈雄C悲凉地说:“是啊,这么多年来,实际上我一直就在毁灭自己。我有不祥的预感:也许这一次我真的会彻底毁灭。喂,”他喊那位男侍,“拿破仑陛下,结账吧。”
回到家,两个女儿猴在邬梅B身上,玩得正高兴。邬梅B作为警察局长,平时太忙,难得有整时间和女儿玩。看见阿倩回来,她笑着说:
“快把这俩小魔王弄走吧,我已经招架不住了。”她的目光非常敏锐,立即问,“怎么啦?我看你心情不好。”
田倩C把扑过来的两个女儿抱起来,亲亲她们。良久才说:
“今天阿雄很反常,满腹戾气。我也被他的恶劣情绪传染了。”她大致说了当时的情形,提醒道,“阿梅,那位愤雌说她明天要去研究所捣乱。阿雄把话说得那样恶毒,我担心明天的冲突会升级。建议警方加以预防。”
“好的,明天一上班我就派人盯着那儿。”
“唉,但愿明天不要出事,我今天眼皮一直在跳。来,乖女儿,咱们该洗脚睡觉啦。”
第二天还没上班,田倩C接到主编的电话,让她去戈雄C研究所采访一件突发新闻——恰如3年前那次事件的重演。报社接到一位愤雌的电话,说她们已经赶去了,这回真的要炸毁“男性暴政的最后据点”。田倩C开车迅速赶去,半路上,她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是从研究所的方位传来的。但这会儿她离研究所还很远啊,如果声音确实发自那儿,那必然是一次相当猛烈的爆炸,绝非几个爆竹之功。田倩C心急如焚,把油门踩到底,连闯了几处红灯。等她赶到,警察们已经拉起警戒线,不许车辆出入。田倩C把汽车随便找地方撂下,急急赶过去。值勤的警察不让闲人出入,但对田倩C放行了。一位女警官低声对她说:
“田姐,邬局长亲自来了。”
现场让田倩C目瞪口呆。整个研究所被彻底夷为平地,空中的烟柱尚未落定,好在周围的建筑一点未受波及。邬梅B正指挥手下勘察现场,她看到性伴儿,百忙中远远地挥挥手,又埋头于指挥。几位女警察正在询问作案的愤雌们,为首那个身体粗壮的光头愤雌这会儿灰头土脸,目光呆滞,几乎神经错乱了,一遍遍地重复着:
“我们扔的是爆竹,真的是爆竹,而且只来得及扔了一个,大楼就爆炸了!”
消防队员在废墟里救人,不过进展太慢。直到起重机和铲车开来,还来了3只穿制服的救生犬,进度才加快。不久,戈雄C和他的4个手下被扒出来,不过已经是5具血迹斑斑的尸体。他们以自己的生命为那项研究做了集体殉葬。看看被破坏得如此彻底的研究所,田倩C毫不怀疑,戈雄C那项“已经成功”的研究这下子被毁灭了,再不能转化成活生生的男婴。策划爆炸者已经达到了她们的罪恶目的。
法医简单地做了尸检,把尸体送往警察本部的验尸房。在尸体抬走前,田倩C为戈雄C合上眼睑,仔细洗了脸,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和黑灰。
用自己的手绢,和着她汹涌而下的眼泪。
邬梅B终于抽出一点时间,过来同妻子说话。田倩C指指现场,声音冷硬地说:
“局长大人,这是爆竹炸的吗?”
邬梅B叹息一声:“当然不是。我们正在追查真正的原因。”
“是的,我也会以自己微薄的能力来追出真凶,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有什么样的背景——除非把我也灭口。”
邬梅B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别说这些负气话。你放心吧,一定会追出真凶的,依我的初步勘察,这个案子并不难破。这些天我要在局里加班,晚上不回去了。”
“好,希望你们早日破案。如果你们破不了,或者有意袒……那我就要凭自己的力量来干了。”
邬梅B有3天没回家,这3天里,田倩C把两个女儿全交给机器人保姆,自己到各处采访。她敢肯定,这次爆炸一定有官方背景——母系社会的政府不愿意看到戈雄C的研究成功,于是借助于愤雌的捣乱,把研究所彻底炸毁,然后把罪责推到愤雌身上。看看现场情况,绝对是行家干的,而不是那几位只会搞点小暴力的愤雌。如果果真如此,那警察局长邬梅B是否也参与其中?不要忘了,她恰好是一个知情者,预先就知道戈雄C的研究即将成功。
想到这儿,田倩C止不住心中发冷。
田倩的调查举步维艰。研究所的5人都遇难了,现场没有其他目击证人,唯有的目击者(也可能是参与者),即那7个愤雌,都被警方控制,外人根本见不到。她费尽心机,打听到愤雌们请了7个律师(按照法律,当事人必须单独请律师),而律师是可以去探监的。田倩C找到那7位律师调查,但7人均遗憾地说:“确实无可奉告。”到目前为止,他们,连同他们的当事人,都正满脑子糨糊呢。被关押的愤雌一直在捶胸顿足地叫屈。
田倩C三天的调查一无所获,但越是这样,她越是坚信:本案中肯定有一只神通广大的黑手。
这3天里,她除了出外调查,就尽可能待在父母家里,安慰二老。戈雄C的不幸对两个老人打击很大,他们痛不欲生。在他们心目中,戈雄C,而不是比较叛逆的田倩C,是坚守家族传统的最后一代了。田倩非常理解他们,她自己曾经藐视那个男人,觉得与他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但是,当戈雄的横死突然袭来时,她才知道,实际上那人还一直活在她的心里。那天父母既悲伤又欣慰地说:
“看见你还爱着戈雄C,他九泉之下也能闭眼了。”
3人相对唏嘘。
第4天,邬梅B打电话让她回家(邬梅和她那个家)。邬梅B瘦了一圈,眼圈发黑,声音也哑了。她疲乏地问:
“女儿们呢?你这3天也一直没和她们在一起,对吧。”
“对,机器人保姆在照看她们,这会儿可能在公园吧。案情有进展了吗?”
“唉,你总该让我先喘口气吧。”她无奈地说,“案子已经彻底破了。我说过,这不是件多么难破的案子。”
“真凶是谁?我相信,你的证据一定非常充分,不是在搪塞我。”
“当然啦,我知道你现在的心理是怀疑一切,包括怀疑我,我想搪塞也搪塞不过去呀。侦查结果明天将向新闻界宣布,在此之前,我无权告诉你。”看着妻子怀疑和警惕的眼神,她笑了,转了说话的口气,“不过,警察局长给自己的性伴儿稍稍开点后门,还是可以的,只要你在警方正式宣布前,不去向外泄露。”
“我保证不泄露,但——如果你不能让我信服,我还会继续我的调查。”
“好的,你如果听我讲完后不信服,我绝不拦你。这次爆炸案的真凶是——戈雄C自己。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与4个手下合谋作案。是一次集体自杀。”
田倩C震惊地说:“不可能!他们为什么要自杀?那项研究马上就要成功,那是他们多年的心血,甚至可以说是他们唯一的人生目的。”
警察局长很干脆地说:“原因很简单:那项研究根本不会成功,上帝不允许它成功!据我所知,老哈森伯格和玛丽亚已经向你说过这个预言,对吧。戈雄C当时不服气,但他们3年来的研究只做到了一点:证实了这两人的预言。”
“‘上帝不允许它成功’?我想这样的空话没什么说服力,更不能写到警方的报告中。上帝不会那样独裁吧。戈雄C当时就说这个结论太武断。我虽然是外行,也有同感。”
“我试着给你解释吧。”
局长说,其实这句话在哲理层面上的含意,她也不十分清楚,老哈森伯格和玛丽亚的证言相当艰涩,外行们只能听个四分明白六分糊涂。病榻上的哈森伯格是这样说的:
雌性是上帝创造万物时的“默认配置”。所以冥冥中有一条自然法则,天然地限制雄性干细胞转化为卵子。女性性染色体是XX,这是“天然纯粹”的结构,即使使用玛丽亚的新技术,让两个女人实现本性别内的交配,所产生的受精卵仍是XX,即正常女性,不会出现什么悖误。而男性性染色体是XY,是“天然不纯”的结构,如果两个男人实现本性别内交配,按照排列组合规律,将会出现XX、XY和YY。前两种当然没关系,那就是正常的女性和男性。但第三种呢?你叫它什么性别?超纯男性?自然界从没有这种怪物,反过来说,就是上帝绝不允许有任何可以实现它的途径。
就像为了防止时光倒转,上帝不允许自然界存在超光速。
田倩C从内心抗拒这个结果,不过,仔细听完警察局长解释后,她不得不承认:戈雄C他们死于自杀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她想起最后一次约会时戈雄C的晦暗和戾气,那时她就奇怪,这完全不像一个成功者的心态啊。如果那时他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失败,而且做好了赴死准备,那就不奇怪了。
只要承认这个结论,事情的脉络就能很清晰地理出来:这5个男人耗尽一生心血,最终却证明,上帝确实钟爱和偏袒夏娃,而亚当是没有长子继承权的。他们心如死灰,决定以集体自杀来向造物主做最后的抗议。但他们不想让“女人社会”知道自己的失败——也许是想为苟活的男性们继续留一点希望?于是他们细心地策划了一次“外来袭击”,先设法激怒头脑简单的愤雌,引她们来捣乱,从而引爆早就备好的炸药。实际上,戈雄C最后一次约会妻子,就是实施这个计划的一个步骤。“坤世界”大饭店历来是愤雌们的大本营,在这里与妻子约会,很容易碰到愤雌并引她们上钩。“当然,”局长看看阴郁的妻子,小心地补充一句,“他肯定也想同你诀别,那同样是他的目的之一。在此之前,他曾回家探望了父母。你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牵挂的人了。”
田倩C目光阴沉,默默听着。
“虽然那5个男人都死了,死无对证,但这个计划留下一个很大的破绽——所有炸药的摆放位置都是精心设计的,保证既能把研究所夷为平地,又对周围建筑毫发无伤。也就是说,这不是爆炸,而是一次计算周密的工业定向爆破。这就给警方留下了很多无言的证据,足以还原出案件的真相。你记得不,我当时就说,这个案件不难破?因为我一去现场就看出了异常,看出绝不是愤雌扔的炸弹。阿倩,唯有这一点让我心里纳闷:他们既然精心准备了男人最后的谢幕,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吧。或者说,他们不会如此低估警方的智力吧。那只能有一个解释:他们尽管愤世嫉俗、性格变态,仍是心地宽厚的好人,绝不愿伤及无辜,哪怕这种谨慎最终可能泄露真相。或者说,他们精心组织了一次告别演出,只求达到轰动的剧场效果,并不一定要求观众真的相信剧情。”她叹息道,“只能这样解释了。他们到死仍是好人。我想,等世界上所有男性最终消亡之后,我们仍会怀念他们。”
她停了一会儿,让田倩C能消化她的介绍。然后她说:
“案情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
田倩C久久没有说话。她现在无法理清对那个男人的感情。他在谢场演出中,原来仍然是在演小丑啊。不过他的结局很悲凉,甚至有几分悲壮,她不忍心再责备或鄙视他。当然,这几天她心中复活的爱情再次枯萎了,还是老哈森伯格说得对,当“两性繁衍”这幢巨厦彻底倒塌后,其上的爱情鸟蛋肯定会破碎的。
她只问了一句:“阿雄啥时候安葬?”
这句话让局长放心了,知道妻子心头的疙瘩已经解开。“警方的尸检已经完成,大概就在这两天安葬。”
葬礼在第3天举行。可以说这是一次“男人们”的集体葬礼,除了在爆炸中死去的5个男人,还有戈雄C的父亲戈雄B,他因悲伤过度引发心脏病,最终没撑过去;还有老哈森伯格,他早就油尽灯枯,在葬礼前一天去世。7个男人的集体葬礼极尽哀荣,参加的人很多,绝大部分是女性,她们在哀乐和白花中向死者默哀,不少人流了泪。让田倩比较意外的是,人群中还有一些愤雌,她们今天一点也不张扬,默默地低着光头,随着人流安静地向遗体告别,依次同死者亲属握手致哀。圣·玛丽亚也来了,她用力握着田倩C的手,低声说:
“务请节哀。他们是希腊悲剧中的英雄。”
田倩C只能苦笑——他们配不上这个褒语吧。一个小时后,田倩C搀着妈妈,从殡仪馆的窗口领回两盒温热的骨灰。
(注:改写于本人的短篇小说《最后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