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他相当武断地断定,这三天里手持激光电筒向他无言问好的,极可能是那个皮肤白白的女孩。小红点还在他胸前颤动,有时向上抬高一点儿,又马上害羞地降到原处。昊天取出今天特意买的激光电筒,把一条红线射到那扇窗户上。对方似乎吓着了,红光倏然熄灭。昊天用激光的光斑点击着那扇窗户,但那边的红线再没有出现。昊天笑了,带着笑意走进屋里。
爸爸今晚仍没来。昊天问:“爷爷还没有出院吗?”妈妈端着碗从厨房里出来:“昊昊,这是你最爱吃的东关老店的凉皮,我特意去买的。二摸考完了,考得怎么样?考不好也别灰心,离高考还有20天呢。昊昊,明天你怕得耽搁一点时间回去看看爷爷。你爷爷这回不一定熬得过去了。今晚还玩电脑吗?少玩一会儿,这几天太累啦。”
妈妈去洗碗,王昊天打开电脑,上网,没有信件,更没有来自未来的信件。他不死心,怀着窘迫的期望打开DVD,屏幕上显出:请将磁盘插入驱动器。他没有动,仍盯着屏幕深处。眼睛看花了,屏幕上的画面开始变化,闪现出屏幕保护画面。不,不是原设定的屏保画面,是一片艳绿的草地,非常鲜艳,非现实的颜色。草地中有一个很小的人儿,正在茫然四顾。他看清了,那小人是他自己。
我跳出来——似乎是从电缆中挣脱出来,站在草地上。深深的草丛,碎碎的紫花浮在上面,很多车辆倏然来去,速度极快,在我周围交织出一团光网。它们的速度是非现实的,就像电子游戏中的情景。车辆在草尖上行驶,在它们离去之后,草尖都不弯一下。
一辆小巧玲珑的汽车突然停在我的面前,司机是个与我同龄的女孩,白色无袖T恤,绿色短裙,很漂亮,是那种能上杂志封面的标准的美貌。她向我打招呼:
“喂,21世纪的麻瓜,请上车吧。”
麻瓜?这个词很熟,但我一时记不起它的含意。我迟迟疑疑地跨上车。这辆汽车小得像甲壳虫,但座位足以容纳两人。我问:“你就是A&B莎菲?是你给我回的信?”
“是我。是我设法把你——你的思维——从21世纪拉出来,进入28世纪。现在,随我去看看这个世界吧。”
汽车从草尖上滑过,周围出现很多建筑,都是非现实的风格。有的建筑像牵牛花的须,螺旋状弯曲着,一直伸向蓝天;有的像龟壳,有的像睡莲,在蓝天下闪烁着金龟子和珍珠贝的光泽。汽车猛然拉起来,穿过云层,直插蓝天,云眼中露出无垠的海面,浮着一个个精致的人工城市。其中几个比较别致,是半球形的透明建筑,通体射出粉红柔和的光芒,就像庞大的神鸟蛋。我贪婪地看着这一切,莎菲则半侧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汽车正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上天入地,她似乎一点不怕与别的车相撞。当我把目光从远处收到她身上时,她说:
“喂,麻瓜,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很多问题,尽管问吧。”
我不假思索地问了第一个问题:“你在E-mail中唤的是我的小名,你怎么知道?”
她的脸微微红了,蛮横地说:“我当然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不过,这会儿我本来不该知道的,那应该是10年以后的事。”她摇摇头,“不对你解释了,你的麻瓜脑袋很难理解的。”
汽车浮在洁净的白云上,她的皮肤很白,近乎透明,质感细腻,茸茸的毛若有若无。我迟疑片刻,轻声说:“我可以握握你的手吗?”
她看看我,迟疑地把手伸过来,我紧紧握住,细心地体味到皮肤的柔软和温暖。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28世纪的机器人很可能不再是冷冰冰硬邦邦的家伙。我迫切想知道她的身份——是人类还是机器人。从她给我爸爸的那封信的口气来看,她可能是后者。但我难以开口。我犹豫着,这当口忽然忆起“麻瓜”这个词的含意,这是小说《哈利·波特》中巫师世界对世俗人的鄙称,也许,它现在变成机器人世界对旧人类的鄙称?这个疑问藏在心里始终是一根尖利的刺。因为——她在信中透露过又在我梦中跳荡过的4个字,那——个——悲——剧!
我终于小心地问:“莎菲,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她的脸色刷地沉下来:“我早知道你要问这个愚蠢的问题!你难道不知道,在28世纪,这是最令人厌恶的问题吗?”
她用不加掩饰的鄙夷的眼神看着我,窘迫中我渐渐生出怒意,我说:“我当然不知道28世纪的怪规矩。我只是一个愚蠢的麻瓜嘛,不知道它犯忌讳,更不知道它为什么犯忌讳。”
我们冷冷地互相瞪着。莎菲慢慢平静下来,拍拍我的手背:“我为自己的冲动向你道歉。不过——从今天起记住这个规矩吧,记住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现在你想去哪儿?”
我冷淡地说:“我该回去了。妈妈不允许我在电脑里待得太久,明天还要去探望爷爷呢。”
她默默地把汽车降到原处,这时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次再见,麻瓜。”她微笑着说,停停她补充道:“给你透露一点消息,但你不要太悲伤。你的爷爷将在明天凌晨前去世。”
她扬扬手,一人一车在原地突然消失,只留下一团畸变的空气。
殡仪馆的灵堂上打着爷爷的名字和照片。照片是去世两年前照的,带着他晚年常有的窘迫的笑容。那时他还没有完全糊涂,把屎尿拉到床上后便窘迫地傻笑,好像知道自己理亏似的。儿女们逗他:“爸,你一笑,俺们就知道你又犯错误了,对不对?”于是他笑得更加难为情。
如今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永远再见不到爷爷了。
穿戴着制服制帽的乐队队员从侧屋里走出来,在会堂的右边列队。其中一名与昊天的爸爸熟识,拎着小号过来,与爸爸低声交谈着:“92岁高寿,是喜丧了……好老头啊……”他摇着脑袋,“我下岗了……吹鼓手,下九流的活儿……”
哀乐响起来,门外的氧气炮惊天动地地爆鸣。人群三鞠躬,致悼词。悼词用尽高级的褒词,但也干巴得没一点水分:“忠实于人民的教育事业……勤勤恳恳,60年如一日……桃李天下……沉重的损失……”
王昊天作为长孙站在前排。从前天起他就对这个场面怀着恐惧,但恐惧的原因却无法示人——他怕自己在追悼会上哭不出眼泪。他爱爷爷,也知道自己在爷爷心中的分量。但爷爷的病拖得太长,死亡已是数次敲门的熟客。昊天的悲伤经过几次揉搓,已经不新鲜了。他不敢把自己的忧惧告诉爸爸,怕爸爸生气。他嗫嚅着告诉妈妈,妈妈叹口气,没说他该怎么办。
悼念人群向遗体告别,依次同家属握手,有人小声说着“节哀”。昊天羞惭得不敢仰头,爸、妈、伯、姑的泪水反衬着自己的无情无义。人群肃穆地移动,但一旦走出吊唁厅,他们就马上摆脱屋内的压抑,在门外大声谈论着。也许有人在那里指指戳戳:你看,王家的长孙没流一滴眼泪……
轮到亲属向遗体告别。爷爷穿着臃肿的寿衣躺在水晶棺里,神态安详,面色红润(做过美容)。外面是酷热的夏天,爷爷穿这么厚不热吗?爷爷一直在惦记着孙儿能考上重点大学,光宗耀祖,他到底没能等到这一天。现在,即使自己考砸爷爷也不会知道了,这使昊天觉得悲伤,又有莫名其妙的轻松——随之又感到羞惭和自责。
负责火化的工人推开亲属,熟练地把尸体推到里屋。在骤然升高的哭声中,昊天对爷爷投去最后一瞥。爷爷同家人永别了,要孤零零前往另一个世界,在那儿没人照顾他了。悲伤突然袭来,就像是一场迟到的冬雪。昊天的爸妈互相搀扶着走到厅门口,发觉儿子一个人留在后边,他捂着嘴,肩膀猛烈地抽动,泪水在鼻凹里汹涌流淌。
晚上昊天没上晚自习,在家读外语。到平时下课的时间,他对妈妈说:“我出去转转。”打开院门,来到护城河边。梧桐树如黑色的剪影,繁星在树叶的隙缝中安静地眨着眼睛。对岸四楼的那个窗户一直黑着,小红点没有准时出现。昊天掏出自己的激光电筒迟疑着。他想同那个女孩告别,他的考场在县中,离这儿较远,爸爸已经在那地方定了宾馆房间,明天就要搬过去。然后是3天考试,考试后他就不会再回这儿了。在这个焦虑的夏天,那个红色小光斑的轻轻抚摸是荒芜心田中的一****泉。他不忍心让它在生活中消失——但也“不忍心”使它明朗化。他不愿让诗境中的女孩变回到普通人,还原成一个被高强度学习榨干灵气的高中学生。那么,就让它保存在朦胧的记忆中吧。
他掏出激光电筒,调整方向,让光点爬上那扇窗户。就像触发了灯光开关,那扇窗户刷地亮了,显出一个身影……果然是个女孩,他这些天的直觉没有欺骗他。灯光是粉红色的,很柔和,女孩穿着背心,肩膀和脖颈处镶着粉红色的光边。面部贴在窗玻璃上,这边看不清楚,无法分辨她是不是那个白衣绿裙的女孩。
她分明在凝视着这边。几分钟后,昊天熄了电筒,那边的灯光也熄灭了。
半球形建筑通身射着粉红色的光芒,十分柔和,也十分明亮。在它的光照下,方圆百里的山石树木都像是浸泡在红色中的半透明体。它也映着莎菲的身影,她穿着白色小背心,绿色超短裙,身体的边缘镶着柔柔的红边。半球十分巍峨,半埋在地下,外露部分大如巨峰。密密麻麻的光网在它内部闪烁流动,变幻莫测。
莎菲说:“昊昊,你不是要看看28世纪的电脑吗?它就是。是集中式的电脑,全世界一共有100台,互相联网,和人类之间也是互动的:每个人可随时从中央电脑里汲取信息,每个人的智力活动也同时对中央电脑的运行做出贡献。它们有一个好听的绰号:大妈妈。我们都是她们的共同儿女。”
我疑惧地望着这个庞然大物,再望望莎菲。这么说,她只是大妈妈的一个共生体,就像是断掉后仍会在地上跳动的壁虎尾巴?我不愿相信,我期盼它只是一个荒诞的梦。记得哪本书上介绍,若想确认你是否处于梦境,有一个最可靠的办法——问一个你也不知道的数学问题。因为,梦幻是不可能给出正确答案的。我笑着说:
“我能问大妈妈一个问题吗?”
“当然。”
“那就请她给出一个比21257781-1更大的素数。在21世纪,这是数学家发现的最大的素数,共有378632位。”
莎菲同大妈妈有一个短暂的意识交流,然后流畅地念出一长串数字。她说这是中央电脑此前得到的最大素数,有10亿位。你若想要更大的素数也行,它可以在5秒内算出来。我却陷入尴尬——我问一个自以为聪明的问题,却无法确认这个答案是否正确。刚才我报的最大素数是在一本数学小册子上看到的,那上面还介绍了素数检验的简便方法,可惜我忘了。我只好撇开这个问题,又问:
“请大妈妈介绍21世纪之后发生的战争,可以吗?”
没有任何警告,一道电流忽然击中我,我倒在地上抽搐,喉咙中吼吼地干呕,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莎菲惊惧地连声喊:
“不要,不要!”她用身子护住我,急急解释道,“大妈妈,不要杀他,他是21世纪来的麻瓜,不懂今天的规矩。我保证他不会再问这些蠢问题了!”
她抄起我的身体,塞到甲壳虫汽车里(在她的臂膊中我似乎失去了重量)。汽车迅速离开大妈妈,爬高又降低,降落在齐腰深的青草里。莎菲不停在喊我:“昊昊,昊昊,你听见我喊你吗?”我能听见,但她的声音似乎非常遥远,而且我的全身肌肉和声带一直陷在黏滞的时间场里——忽然我会说话了,我艰难地说:
“莎菲,谢谢你。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