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菲扭过脸,怒气冲冲地吼道:“你这个该死的麻瓜,又顽固又愚蠢的家伙,你为什么念念不忘那件事,为什么?”
“莎菲……”
“滚,滚回你的21世纪!”
昊天离开住了两年的房子,随爸爸到考场附近的宾馆。是一个中低档的宾馆,房间非常狭窄,放两张床和一个茶几后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不过房间的设施倒基本齐全,卫生间、空调、彩电、装修过的门窗,喷塑的墙壁。爸爸把两人的牙具摆到卫生间里,问他:“这个小蛋壳怎么样?我挑房的最低标准是必须有空调,有卫生间可以冲澡,给你创造最好的临战状态。今晚甭看书啦,听爸爸和你拉拉闲话。”
那晚爸爸说的话比三年说的加起来还要多。他说,“昊昊,今天彻底放松吧。考好考坏爸妈都不会怪你。你不相信?这次可是真话。逼你苦读这三年,爸妈的力用尽了,你的力也用尽了,若还是考不好,莫不成爸妈还能杀了你?把你赶出家门?其实,爸爸早就清楚,现在上学太苦,简直是摧残灵性,但又不得不昧着良心逼你。为的是让你能进入一个好大学,有一个自由起飞的平台。这毕竟是当今社会最保险的人生之路。说到底,爸爸是个庸人呐。”
听着爸爸掏心窝子的话,昊天真的放松了。这些年,他时刻懔懔地斜视着身后的几双眼睛:爸爸妈妈的、爷爷奶奶的,甚至姑姑的、姐姐的、伯伯的。他是王家唯一的男孙,身上担着这个家族的责任啊!这个责任让他睡梦中都逃不开焦虑。他笑着说:“爸,我要考上大学,你们就不再监督我了,对不对?”
“对,彻底不管了,想管也管不到了。我们已尽了做父母的责任,那时由着你娃子踢蹬吧。爹妈只管给你准备学费,管到你上硕士,博士。只有一条,记住毕业后别让爹妈帮你找工作。”
昊天忽然叫起来:“爸,我的文具盒!我已经收拾好,忘到桌上了。”
爸爸生气地皱起眉头,旋即松开:“哼,做官的把印都丢了。你还不错嘛,没等上考场才想起来。”他穿上衣服,“这么热的天,又得罚我跑一趟。你先睡吧,我等你睡熟再回来,免得打搅你。”
爸爸走了,他冲了热水澡,躺在床上,慢慢进入朦胧状态。爸爸今天的话真的让他放松了。三年噩梦般的高中生活,他做过多少与考试有关的梦?梦里他总是焦灼的:考题老做不完;正答题时钢笔没水了;向监考老师请假上厕所,却总也尿不尽……有时甚至梦见他大学毕业了,找工作时还要考试,正襟危坐的考官竟是他的小学班主任,那位老师得意地笑道:“你以为你已经逃脱了?一辈子也逃不脱呀。”
不要再想这些了,他坚决地告诫自己,爸爸已经帮我把焦虑抛到一边了。睡吧,睡吧睡吧。
他睡了,进入一个陌生的梦境。
他和莎菲把汽车停在山底下,徒步向上攀登。莎菲说,今天是复活节,是新人类最盛大的节日。山路上到处是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个个喜气洋洋,陌生人互相点头问好。山顶上是那座生命之碑,一座色泽洁白的无字碑,高与天齐,上端隐在白云中。夏风吹来,碑体微微摇摆。王昊天望着它,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莎菲说不要紧,这是超高强度的材料,极为坚韧,耐腐蚀,耐老化,它至少可以屹立10万年呢。
人们到了山顶,首先向生命之碑合掌礼拜。昊天问:“他们都是基督徒?我知道复活节是基督教的节日。”莎菲摇摇头:“不,所有宗教都消亡了,基督教的复活节也消亡了。这是新的复活节,是全人类的节日。”她领着昊天合掌礼拜,围着碑体转了一圈。昊天在默祷时,“不安”一直在心中蠕动。他想知道为什么要立这个碑,想知道人类为什么要“复活”,是在什么时候“复活”的。不过他已经学聪明了,不敢问这样“令人厌恶”的问题。
上山的人们做了短暂的礼拜后就散开玩耍。莎菲领昊天来到一处草地,铺上餐巾,把野炊的食品摆出来。莎菲说,尝尝28世纪的食物吧,你若留在28世纪,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呢。
食品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香甜绵软,十分可口。忽然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跑过来:“莎菲姐姐,真高兴见到你!”莎菲站起来迎接:“你好,小多吉,还有你,小阿雅。坐下吧。”
两个小孩都只有六七岁,十分可爱,忽灵灵的大眼睛,眉目清秀,身体匀称。两人坐下来,笑嘻嘻地打量着昊天。女孩问:“莎菲姐姐,这是你的男朋友吗?”莎菲看看昊天,笑着说:“暂时不是,以后……是吧。”
小女孩趴到莎菲肩上,嘁嘁地咬耳朵,话题大概仍是关于昊天的。男孩文静地坐着,笑容明朗,目光纯洁。昊天对男孩的印象很好,也许这个天真的孩子能回答他一直想知道的事。他凑近小孩,小声问:
“小弟弟,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请问吧。”
“你知道为什么要树这座生命之碑?你知道为什么要过复活节?”
男孩忽然尖叫起来,昊天绝想不到他能发出如此刺耳的声音:“异教徒!人类公敌!莎菲姐姐,他在问我那个犯忌的问题!”
两个孩子的笑容突然消失,满怀敌意,周围的人也怒目相向。昊天低下头,心中发冷。莎菲冷冷地看看他,对小孩说:“不要紧张,他是从21世纪来的麻瓜,不懂今天的规矩。不用理他就是了。”
她把两个小孩哄走,转回头,冷淡地沉默着。昊天别转目光,口气硬硬地说:“很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其实我也恨自己为什么放不下这点心事。你把我送回去吧。”
高考结束了,黑色的夏天挽了个结。租房内的家具都搬走了,但昊天坚决要求把电脑再留一天,让他“痛痛快快”玩一次。妈妈很不乐意,嘟囔着:“还得再租一次三轮,又得15块钱。”不过她还是勉强答应了。
屋中只剩下昊天一人,他留下电脑并不是为了玩游戏,他想再次通过屏幕进入未来世界。那里有他的焦虑,有他未完成的责任。谁知道呢?也可能电脑搬迁到新地方,这个时空通道就再也接不上了。
晚上10点20分,他照例来到河边,用激光电筒向对岸问询。没有回答,那扇窗户安静地藏在黑暗里。可能那女孩也是在这儿租房的高三学生,考完后已经搬走了?有人拍拍他的肩,是爷爷。爷爷狡猾地笑着:“孙孙,不要想她了,今生你们俩不会再相遇。”昊天脸红了:“‘臭’爷爷,爷爷你吹牛吧,你怎么会知道?”爷爷说:“我已经死了呀,死人的灵魂能遍游天地,能到过去未来。”昊天问:“那你说说我会考上哪所重点大学?爷爷,这次我考得很不错呢,你该高兴了。”爷爷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别再惦记这些鸡毛小事!孙孙,我知道你是唯一有机缘进入未来的人,人类的命运在你手中。”
昊天打个寒战,停了片刻,他说:“这个责任太重了,实在太重了,爷爷。”没人答话,爷爷已经消失了。他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像往常一样进入屏幕。
莎菲已经变成丰满的少妇,怀中一个婴儿在香甜地吃奶。看见我进来,她淡淡地说:“你总算回来了,先看看孩子。”
是一个极可爱的婴儿。红白粉嫩,黑溜溜的眼珠。胳膊圆圆的,柔软的黑发。婴儿吃空一个乳房,咧着嘴想哭闹,莎菲拔出乳头,把另一只塞进去。她的乳房白得耀眼,我脸红了,忙转过目光。但那个可爱的家伙吸引着我,我不由又把目光转过去。婴儿正漾出一波憨乎乎的微笑。莎菲怜爱地说:
“看见了吗?在向你笑呢。真是老话说的:‘亲劲儿撵着哩。’”她看见我的惊异,毫不含糊地宣布,“没错,你是他的爸爸。我早说过,我们注定要在历史中相遇。当然不是现在做爸爸,而是10年后。我把10年后的场景提前了。”
我面红耳赤——一个高中学生怎么突然成了丈夫和父亲?但我本能地感觉到,她的话是真的,她实际上是以这种委婉的方法向我示好:“昊昊,虽然我不愿意回答你那个‘令人厌恶’的问题,但我已让你看见,我并不是你所想象的机器人。我能生育、哺乳、爱孩子,做一个合格的母亲。昊昊,你理解我的苦心吗?”
我沉默着。
莎菲把我拉入怀中,叹息道:“昊昊,今天我坦白告诉你吧,在21世纪末的确有一场……那时,旧人类太固执,新人类又太年轻冲动。但是,这些伤痕已经抹平了。现在,大妈妈向所有人播撒着欢乐和祥和。昊昊,抛掉你的那个心结吧。已经塌缩的历史波函数不可能再重整,谁想搅动已经板结的历史,只能带来更大的悲剧。听我的劝,忘掉它,在28世纪定居吧。”
我真想听她的话,把心中的焦虑抛开。可是……我不能。我盯着她的眸子,慢慢问:“大妈妈删去了所有人对那场战争的记忆,可是你为什么知道?”
莎菲坦率地说:“我是历史学和时空运动学博士,时空管理局技术总监,我属于极少数知情人之一。”
“噢——”我拉长声音说。
莎菲把孩子塞给我:“来,抱抱他。提前10年尝尝做父亲的味道。”
婴儿吃饱了,定定地看着我。他当然不会认得我,但这个乖巧的家伙又送我一个笑脸。我的心酥了,融化了。莎菲靠在我的肩上,幽幽地说:
“多可爱的孩子,是不是?不妨向你透露一点天机:他长大后可不是凡人,要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我不喜欢莎菲这种巫婆式的腔调。我缓缓地说:“已经塌缩的历史不可能重整——只除了一个人,一个机缘深厚的人。只有他有能力改变历史,避免那场悲剧。你和你的时空管理局都清楚这一点,对不对?”
莎菲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所以,你和你的时空管理局费尽心机编织一个温柔的陷阱,想让我跳过那个最关键的时空段。我说的对不对?”
莎菲的眼里喷着怒火,夺过我怀中的孩子,激烈地说:“滚,你这个自以为是的麻瓜!你以为你是谁,是救世的弥赛亚吗?我真不该为你费这些口舌。滚,滚回你的21世纪吧。”
我们用目光对峙,敌意中也带着悲伤。忽然我觉得莎菲身上的铠甲哗然溃散了,她摇摇头,沙哑疲倦地说:
“算啦,我不怪你。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来,亲亲你的孩子,然后……去尽你的责任吧。”
我亲亲孩子柔嫩的脸蛋,痛苦地想,我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他身上了,离开他,我的内心将永远是残缺的。我转过身,悲壮中仍有无法排解的焦虑。我真能力挽狂澜?如果我避免了那场悲剧,28世纪还会有莎菲和我们的孩子吗?
但不管怎样,我不能逃避。我很想吻别莎菲,但我不敢。莎菲看出我的心思,走上前,把火热的嘴唇贴住我的双唇。我心底一阵颤栗,然后她抱上孩子——忽然他们原地消失了。
他们所隐没的草地变成电脑的屏幕保护画面,王昊天盯着画面深处,沉思不语。有人拍拍他的肩头,是爷爷。爷爷欣慰地说:“孙孙,我知道你做出这个选择很不容易的。谢谢你。没等孙儿说话,他就颤崴崴地走了。”
昊天关了电脑,到屋外去换空气。已经是凌晨时分,下弦月落到梧桐树梢上,晨风带着怡人的凉气。他忽然发现,对岸4楼的那扇窗户亮着。他下意识地掏出激光电筒,但他犹豫着,最终没有按亮它。他转过身子,看见白衣绿裙的A&B莎菲在忧伤地看着他,这时悄悄地抿嘴笑了,很快隐入薄薄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