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点20分,王昊天离开他的高三甲(强化班)教室,回家。这是个黑色的充满焦虑的夏天,哪个高中学生不得经过这一劫呢?早上5点起床,晚上11点睡觉,高强度的学习使他们蜕化成纯粹的学习机器,就像昆虫的一生中要分化出吃食机器(幼虫阶段)和繁殖机器(成虫阶段)一样。
与同学分手,走过僻静的街道,清冷的月光伴着昏黄的路灯。过一座小桥,左转,一个很陡的下坡,然后是梧桐树掩映的沿河小路。从高二起,妈妈就提前退休,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屋专门照顾他。好多同学的家长也都是这样。“因为——中国孩子的高考竞争太残酷了,大人只能尽量为你们遮蔽一点风雨。”爸爸这样说。房屋紧靠护城河,大树遮得屋里阴暗潮湿。这儿是城市的死角,疏于治理,城河护坡石的缝隙中,杂树已长到碗口粗细。河水很浅,河道里铺满旺盛的水草。死水滋养出数量庞大的蚊子群,每夜都在纱窗外不知疲倦地轰炸着。这会儿就有蚊群在他面前飞撞,他挥手赶走它们,掏出钥匙开院门。
一个小红点忽然越过夜空,轻捷地跳到门扇上。他回过头,见一线红光从河对岸的一幢楼房里射出来。是激光微型电筒,这些天,街上的小屁孩几乎入手一只,欢闹着,用细细的红线追逐行人,切割夜空。小红点轻柔地跳荡着,从门扇上跳到他胸前,停留在那里,轻轻晃动。王昊天忽然童心大发,迈几步来到河边,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枪口”下。那个小屁孩肯定胆怯了,立即熄灭激光,藏到黑暗里。王昊天笑了,回身打开院门。
屋里泻出雪亮的灯光,从纱门里飘出蚊香和馄饨的香味。妈妈说:“昊昊回来了?”又听见爸爸说:“昊昊回来了?”爸爸趿着拖鞋走出来,电脑屏幕在他身后发着微光。爸爸今年也提前退休了,在家照顾患老年痴呆症的92岁的爷爷,同时写他的科幻小说。爸爸生活得满辛苦的,常常这边灵感刚刚迸发,那边老爷子就拉了一床。爸爸曾笑着说:“不行,写不好了,写不好了,你爷爷害得我的文章都带着屎臭味。”
爸爸一般住在爷爷家,昊天知道爸爸今天为什么要来——明天是“二摸”(高考前第二次摸底考试。有时昊天想,不知道未来的人类,比如28世纪的人类,还能不能理解这个高度简化的专有名词),爸爸不放心,要来为儿子壮胆。爸爸说话很有技巧,他从不提“考试”这两个字,怕加重儿子的心理负担,总是绕着圈子给儿子打气。不过,王昊天想,我早就看透大人的这点心机,所以,当爸爸谨慎地绕着这个黑洞跳舞时,只能让昊天更紧张。
不过他不忍心对爸爸说破。
他匆匆吃完夜宵,简短地回答了爸爸的问话,然后推开饭碗说:“我要玩游戏去了。”妈妈说:“今天别玩了,明天要考……”爸爸悄悄制止她,说:“去吧,玩去吧。”昊天朝爸爸感激地点点头,坐到电脑前。每晚15分钟的电子游戏是他唯一的娱乐,可以让他短暂地跳出现实,跳出焦虑,跳进光怪陆离的魔幻世界中去。
屏幕上这会儿是outlook的界面,显示着一封E-mail。他不经意地扫一眼。
“爸爸!爸爸!”他尖声喊。
尊敬的王先生:
我偶然从古文献中看到你的科幻小说,油然生出敬意。在你的同代人中,只有你(和少数几位哲人)能以平和达观的心态对待机器人(人工智慧)的崛起。你在一篇小说中首次设计出“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在另一篇小说中,冷静客观地分析了人工智慧(或曰硅基智慧)终将超越自然智慧的内在原因:容量无限,寿命不受限制,可以方便地联网从而消除交流瓶颈,以光速思维,基数庞大,进化迅速等。
可惜,你的思想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未能成为人类的主流意识,否则,那个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王先生,往事已矣,已经塌缩的历史波函数不可能重整。但不管怎样,请接受一个后人的敬意。
A&B莎菲 ******772年6月24日
“爸爸,这是什么?从哪儿来的?”他急迫地问着。
妈妈先走过来:“昊昊,咋啦?咋啦?”爸爸慢悠悠地踱过来,似乎有点难为情:“你说这封E-mail?谁知道是哪个科幻迷捣的鬼,刚刚收到的。”他忍俊不禁地笑了,“不过,这是我所见到的最有创意的捣鬼。很佩服这家伙!说不定,我会拿它作为下一篇小说的骨架。”
“捣鬼?可是。这封E-mail的服务器是28cn。com,从没听说过这个服务器!它怎么发过来的?”28cn,28century,它从28世纪发来?
“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黑客小子们没有办不到的事。”爸爸说,“别为它伤脑筋啦,快玩吧,记住11点前要睡觉。”
妈妈问清是怎么回事后回厨房了,嘟囔着:“一封信也值得一惊一乍的?我当是蝎子蜇了呢。”爸爸也过去了,王昊天盯着屏幕,盯着电脑后边的电话线。电话线是他们搬来后临时架的,歪歪扭扭地贴墙而行,穿过门头,穿过墙头,爬上4楼,跨过护城河,并入城市的电话网络。网络极其复杂、庞大、深邃,它连结着全世界——焉知没有连结着过去未来?
爸爸说这是科幻迷的恶作剧,昊天不相信。信中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平静的苍凉),不像是捣蛋鬼们所能写出来的。他在瞬间做出决定,迅速点击界面上的“回复作者”,信件地址栏中显出来信地址:A&B-shafei@28cn。com。他把光标点在正文栏中,迅速打出:
“我爸爸说这封信是科幻迷的恶作剧,我不这么想。我相信它是从28世纪发来的。请回信。王昊天。”
在爸爸回到这间屋前,他迅速点击“发送与接收”,把信件发出去。爸爸进来了,看见屏幕上不是游戏画面,随口问道:“你不是要打游戏吗?”他怕爸爸追问,随手关了电脑,说,“今天太晚了,不玩了,我要睡觉了。”
妈妈已为他放好蚊帐。这套租房只有一间卧室,放着一大一小两张床。爸妈怕影响他休息,总是先避到外间,等他睡熟后再轻手轻脚地进来。空调机均匀地嗡嗡着,关着的门外传来爸妈极低的说话声。昊天躺在床上,想象着自己的回信化做电脉冲,沿着密密麻麻的网络坠入时间深处。他怀着莫名的紧张慢慢进入梦乡,在梦境中,始终有4个字(那封来信上的4个字)在不安地跳荡:
那——个——悲——剧。
又是在晚上10点20分离开学校。晚自习时老师仍布置了大量习题,做得他昏头昏脑。老师说:“不指望考前的一个自习能学到什么,但这有助于你们保持临战状态。”昊天和同学只能苦笑:“什么时候他们不是在临战状态啊,弦都快崩断啦。”
前两门考得不好,这只是他的感觉,还没有对答案。考后不对答案是昊天的惯例,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如果结果是残酷的,那就让它尽量晚几天来临。他走过小桥,沿梧桐掩映的河边小路前行。取出钥匙开院门时,那个小红点又出现了,在他头边左右晃动。他很欣喜,也开始怀疑自己昨天的判断:一个小屁孩恐怕没有耐性每天熬到10点半向他打信号吧,也许是某个同学在捣鬼?可是,据他所知,对岸的住宅楼中没有自己的同学。
他照旧跨出两步,向对方挥挥手。那道红线收回了,四楼那扇窗户沉入黑暗中。
爸爸今天没来。妈妈说:“爷爷又住院了。”爷爷患老年痴呆症已经8年,近两年完全糊涂了,尽做一些可笑的举动。上次回爷爷家过礼拜,家人热热闹闹地聊天,爷爷忽然急巴巴地说:“快穿衣服,今天去陈王庙赶庙会,快点快点,牛车已经等在门口了。”一家人都笑,爸爸拗不过他,和昊天扶他到门口,看牛车到了没有。当然没有,门外是平坦宽敞的城市马路,不是车辙深深的牛车路;黄色的出租车川流不息,牛车已经被时间之河冲走了。爷爷困惑地看了半天,难为情地为自己打圆场:“我糊涂了,记错了,咱们上午刚刚坐牛车去过嘛。”
那会儿昊天心中酸酸的,也有些遐想:也许人老了就能打通时间隧道,随心所欲地飞度过去未来?
爷爷糊涂后只有3件事记得准确:孙儿的名字、生日、孙儿今年要考大学。爸妈常感叹:“都因为你是王家唯一的男孙呀。”这事让昊天心中沉甸甸的,他很感动爷爷对自己的深爱,可是——它其实是一副沉重的担子啊!
吃完夜宵,他照例打开电脑。妈妈想干涉的,忍了忍没吭声。不过今天他没有玩游戏,他点击“发送接收”。程序在进行信件检测时,他紧张地屏住呼吸。昨晚,在心血来潮中他向“未来”发了封信,今天能收到回信吗?
有!有一封回信!
“昊昊:我早知道你爸不会相信我的信件,也知道你会回信的。我们在历史中注定要相遇。”
A&B莎菲 ******772年6月24日
这封信反倒让他松口气,当然也有些失望。看来爸爸的判断是对的,可以肯定,这是某个同时代人(最大可能是他的同学)的恶作剧,28世纪的人在古文献中怕是查不到他的小名吧,更不会对陌生人冒失地使用昵称。他笑着打一封回信:
“何时相遇?今天就想见到你。”
他把信件发出去,没有料到即时收到回信:
“若想见面,请打开电脑DVD功能。”
他惊讶地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又偷偷看看身后。还好,妈妈没在身边,如果让妈妈发现他在做白日梦,他会难为情的。他试探着打开DVD功能。光驱中没有放光盘,画面当然是空的。怀着隐隐的紧张,他专注地盯着屏幕,等待着。什么也没出现。妈妈进来了,说:“昊昊,该睡了,明天还要考试呢。”他只好关上电脑,怏怏地回到床上。
那晚他梦见自己进入电脑屏幕,沿着错综复杂的缆线奔向时间深处。一个白衣绿裙的女孩在前边等着他,手中轻轻点动着一束红色的激光。
晚10点20分,他离开学校走到城河边。那个小红点还会出现吗?他盼着它出现,喜欢它的轻轻抚摸。在学校里,同学们都变成了没有感情程序的机器人,一天难得说上10句话,特别是女同学,她们更用功,课间休息还要捧着书本,或趴在桌上假寐。只有吃饭时间气氛才自由一些。所以,虽然妈妈的饭菜比学校好多了,但昊天一直坚持在学校吃早饭,以便留一点与同学感情交流的机会。
小红点果然在等着他,从门扇上跳到他的胸前,轻柔地抚摸。由于昨晚的梦境,他暗暗修正了自己的判断:小红点的主人不像是男孩子,更像是一位温柔的女孩。他知道对岸的住宅中有一个女孩,年龄与他相近,爱穿白色无袖T恤,绿色短裙,皮肤很白。她总是在星期六晚饭后到楼顶玩耍一会儿,在金色的夕阳光幕中出没隐现。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眉眼,但足以形成一个清秀的印象。她的行走很轻盈,有时隔岸把笑声洒过来。昊天觉得她是个很美好的女孩,喜欢享受她的身影和笑声。除此之外,他没有过多的想法,也从没想过到对岸去探查女孩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