厥后从龙过京中试,擢为开封府祥符县令,挈家赴任。女处官衙,小心谨慎,同僚妻妾,咸得欢心。每诫其夫,清廉恤民,无玩国法,内外称之。时有他府州县,咸皆风雨调和,独有祥符县,自从龙莅任之后,多遭亢旱。百姓耆老,连名上呈,请从龙祈祷,全无应验,从龙心中甚忧。百姓又往开封府呈首其事,引动包公亲临其县,行文祷雨。门吏通报从龙,慌忙迎接包公入公馆坐定。包公观见从龙衙内,阴晦少明,乃僭谓从龙同僚曰:“张大尹衙内妖气太重,若能扫荡邪秽,天即大雨矣。吾且秘而不言,汝等可往白之。”同僚即以包公之言,白于从龙知之。从龙不以为信。包公就亲书疏文一道,率众官径往城隍庙行香。祈祷以毕,将疏焚于炉内。少顷,玄云蔽空,雷雨交作,霹雳一声,火光迸起,大雨如注,四郊霑足。包公请众官员回衙,以观异事。但见张大尹室内,枯骨加交,骷骸震碎,中流鲜血,而美妇不知所在矣。又见前厅壁上,朱书篆字数行,众莫能识,请包公观之。包公看罢,乃律诗一首曰:
善恶幽冥皆有报,雷诛霆击岂无因。
生行淫乱污尘俗,死纵妖邪惑世人。
万种风流收骨髓,一团恩爱耗精神。
从今打破迷魂阵,枭震骷髅示下民。
包公读罢,从龙惊骇,不能定情,同僚为之失色。即访问包公,何以知其缘故?包公日:“吾望见妖气,是以知之。”即诘从龙何处得之?从龙不隐,告以前情。包公曰:“吾观此妇,在生必行淫乱,死为枯骨,尚能迷人。吾若不行文祈祷于天,请天诛之,则汝亦不久真元耗散,祸将及身矣,可不惧哉!”于是从龙拜辞,敬叹包公之德,神仙不及也。
§§§第八回 判奸夫误杀其妇
断云:
梅敬经营在远方,神签报应亦昭彰。
奸夫为色伤人命,包公判断播传扬。
却说河南开封府陈州管下商水县,其地在州西九十里,有一人姓梅名敬者,少入郡庠,习举子业,家道殷实。父母具庆,止鲜兄弟。父母与其娶邻邑西华县姜氏为妻。一日,梅生在小庄读书,正遇季春天气,百花开遍,红紫芳菲,梅生乃吟诗一首,以慰怀曰:
酒满金樽花又香,正缘老大见花狂。小桃枝上春三月,细柳风中燕一双。
雾薄远峰多出没,日晴鸥鸟自徜徉。芳菲百卉红铺眼,谁念书生在小庄。
梅生吟毕,终日侍奉二亲,曲尽孝养之乐。谁知乐极悲生,父母相继亡故。梅敬夫妇哭之尽哀,以厚礼殡葬。服满赴试,屡科不第回家。梅敬乃谋谓其妻曰:“吾幼习儒业,将欲显祖荣亲,封妻荫子,为天地间之伟人,斯为可也。奈何苍天不逐吾愿,使二亲不及见吾成立大志以没,诚乃天地间之罪人也。失吾望矣。辗转寻思,尝忆古人有言:‘若要腰缠十万贯,除非骑鹤上扬州。’意欲弃儒就商,遨游四海,以伸其志,乃其愿矣。岂肯拙守田园,甘老丘林而已哉。不知贤妻意下如何?”姜氏曰:“妾闻古人有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所以正妇德也。君即有志为商,妾亦当听从而已。但愿君此去,以千金之躯为重,保全父母遗体,休贪路柳墙花,以堕其志。但得获微利之时,当即快整归鞭。此则妾愿毕矣,外此非所慕也。”梅敬听闻妻言有理,心中喜不自胜。遂即收置货物,径往四川成都府经商。姜氏与其饯别而去。后来姜氏正在妙龄之际,欲心人皆所具,虽有云情雨意,亦不甚至显露。
梅敬一去六载未回,一日忽怀归计,遂收拾财物,先入诸葛武侯庙中祈签,卜其吉凶。当下祷祝已毕,祈得一签有云:
逢崖切莫宿,逢水切莫浴。
斗粟三升米,解却一身屈。
梅敬祈得比签,惘然不晓其意,只得趱回。
不则一日,舟夫将船泊于大崖之下,梅敬忽然想起签中有言“逢崖切莫宿”之句,遂自省悟。即命舟夫移船别住。方移时间,大崖忽然崩下,陷了无限之物。梅敬心下大喜,方信签中之言有验。一路无碍至家,姜氏接入堂上,再尽夫妇之礼,略叙久旷之情。时天色已晚,是夜昏黑无光,移时之间,姜氏烧汤水一盆,谓梅敬曰:“贤夫路途劳苦,请去洗澡,方好歇息。”梅敬听了妻言,又大省悟,神签有言“逢水切莫浴”,遂乃推故对妻言曰:“吾今日偶不喜浴,不劳贤妻候问。”姜氏见夫言如此,遂即自去洗浴。姜氏正浴之间,不防被一人预匿房中,暗执锋枪,从腹中一戳。可怜姜氏娇姿秀丽,化作南柯一梦。其人僭躲出外去迄。梅敬在外等候,见姜氏多久不出,执灯入往浴房唤之,方知被杀在地,哭得几次昏迷。次日,正欲具状告理,又不知是何人所杀。正在犹豫不决之间,却有街坊邻舍知之,慌往开封府首告:梅敬无故自杀其妻,实乃败坏伦理。
包公看了状词,即拘梅敬审勘。梅敬遂以祈签之事告之。包公自思:“梅敬才回,决无自杀其妻之理。”乃谓梅敬曰:“汝去六年不归,汝妻少貌,必有奸夫,想是奸夫起情,造意要谋杀汝。汝因悟神签之言,故得脱免其祸。今详观神签中语云‘斗粟三升米’,吾想官斗十升,止得米三升,更有七升是糠无疑也。莫非这奸夫就是康七否么?汝可试思之,果是真否?”梅敬曰:“小人对邻,果有一人名唤康七。”包公即命左右,拘唤来审,康七叩首供状曰:“小人因见姜氏美貌,不合故起谋心。本意欲杀其夫,不知误伤其妻。相公明见万里,小人情愿伏罪。”包公押了具状,遂就断其偿命,即令行刑。刽子手押赴市曹处决。闻者叹其神明莫及也。
§§§第九回 判奸夫窃盗银两
断云:
叶广藏银计亦良,岂期窃盗事成殃。
包公神判传天下,千古犹存姓字香。
话说河南开封府阳武县有一人,姓叶名广,家亦中平,娶妻全氏,生得貌类西施,聪明乖巧。住居村僻处,屋一间,鲜有邻舍。家中以织席为生,妻勤纺绩,仅可度活而已。一日,叶广谋谓其妻曰:“吾意与汝在家勤谨,止堪度日,所余止有四两之数。吾今留银一两伍钱在家,与贤妻聊作食用纺绩之资,更有二两伍钱,吾欲往西京,做些小买卖营生。待去一年半载,若苍天不负男儿之愿,得获寸进,随即回归,再图厚利,乃其志也。不知贤妻意下如何?”全氏曰:“妾闻‘大富由天,小富在勤’。贤夫既有志经营,谅苍天必不辜负所愿也。妾意岂敢抗拒?但赀财鲜少,贤夫可宜斟酌而行。倘得获其所欲,亦当早寻归计。此则妾所至望矣。”叶广闻妻之言,不觉喜慰于心,遂即将前本贩卖其货而行。
次年,近村有一人姓吴名应者,年近二八,生得容貌俊秀,聪明善诗,未娶有室。偶经其处,窥见全氏,貌类西施,就有眷恋之心,即怀不舍之意。随即询问近邻,知其来历。陡然思忖一计,即讨纸笔,就写伪信一封,乃入全氏之家,向前施礼言曰:“小生姓吴名应,旧年在西京与尊嫂丈夫相会,交契甚厚。昨日回家,承寄有信一封在此。吩咐自后尊嫂家或缺用,某当一任包备,候兄回日,自有区处,不劳尊嫂忧心,故今专此拜访。”全氏见吴应生得俊秀,语言诚实,又闻丈夫托其周济,心便喜悦,笑容可掬,两下各自眉来眼去,咸有不舍之心。情不能忍,遂各向前搂抱,闭户共枕同衾,宛若仙家玉树,暗麝熏人,不可名状。吴应遂吟一律以戏之曰:
天缘造就到仙房,暗麝熏人透骨芳。
云夹兰台因见雨,雾垂瑶室便成霜。
临时吃尽消魂片,今夜方耽续命汤。
兴逸不容占句尽,心魂撩乱魄忙忙。
全氏听毕,言曰:“妾虽不能吟诗,见叔佳制,岂可默而不答乎?”亦口占一律以和之,曰:
贪春仙客步兰房,锦帐齐掀满帐芳。
月朗今宵疑不雨,天寒明旦自成霜。
踌躇心上鱼惊钓,进步厨前鸟就汤。
管取称君方便好,岂能怜我尚忙忙。
二人吟诗已毕,云雨才罢。吴应细思诗中之言,乃笑谓之曰:“吾谅尊嫂与丈夫,备尝经惯,岂真全未识风流者乎?”全氏曰:“妾别夫君一载有余,往日与其欢会之时,自以为儿戏耳,今宵与贤叔接战,方觉股栗,所谓‘平生未识灯花关,倏到花关骨尽寒’者也。望君推心,今后交感之时,勿以见惯浑闲者相待。”吴应笑曰:“自识制度,不待嫂说。”自此之后,全氏住在村僻,无人管此闲事,就如夫妇一般,并无阻碍。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叶广在西京,经营九载,趁得白银一十六两,自思家中,妻又少貌,不觉来此九载,若久恋他乡,不顾妻室,不免辜恩负义之诮。遂即收拾回程。在路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到家,已是三更时候。叶广自思:住屋一间,门壁浅薄,恐有小人暗算,不敢将银进家,预将其银藏在舍旁通水阴沟之内。已毕,方才唤妻开门。是时,其妻正与吴应宿歇,极尽欢娱之意。忽听得丈夫唤门之声,慌忙起来开门,接丈夫进家。吴应惊得魂飞天外,躲在门后,候其开门潜躲出外。全氏整备酒饭,与丈夫略叙久旷之情。
食毕,收拾上床宿歇之间,全氏问曰:“贤夫出外经商,九载不归,家中甚极劳苦,不知亦趁得些银帛否?”叶广曰:“银有一十六两。我因家中门壁浅薄,恐有小人暗算,未敢带入家来,藏在舍傍通水阴沟之内。”全氏闻说,大惊曰:“贤夫既有许多银回来,可速起来取藏在家无妨,不可藏于他处。恐有知者取去,那时悔之晚矣。”叶广依妻所说,忙跳起寻取。不妨吴应只在舍傍,窃听叶广夫妻言语,听见藏银在彼,已被先盗去讫。叶广寻银不见,因与全氏闹曰:“吾半夜独自回家,并无一伴跟随,及藏银之际,又无一人知觉,奈何就有人盗去。必是汝因吾出外日久,家中与人通奸。今日必然与其宿歇,见我唤门之声,汝即潜放出外。其人窃听得知,因而盗去。汝实难辞其责矣。”其妻听了,不敢明言,再三推说,无有此事。叶广不信,遂以前情具状,扭扯其妻,径赴包公案前,陈告其事。
包公观罢状词,就将其妻勘问,必有奸夫之情。其妻坚意不肯招认。包公遂发叶广回家,再出告示。唤张千、李万私下吩咐曰:“汝可将告示挂在衙前,押此妇人出外枷号官卖,其银还他丈夫。等候有人来看此妇者,即便拿来见我,我自有主意。”张、李二人依其所行,押于衙前。
将及半日,忽有吴应在外打听得此事,忙来与其妇私语。张、李看见,忙扭吴应入见包公。包公问曰:“你是甚人,敢来到此?”吴应告曰:“小人是这妇人亲眷,因见如此,故来看她,非有他故也。”包公曰:“汝既是他亲眷,曾娶有内眷否?”吴应告曰:“小人家贫,未及婚娶。”包公曰:“汝既未婚娶,吾将此妇官嫁与你,只不知值价多少?”即唤书吏问其价数。书吏复曰:“复相公,此妇值银三十两。”包公即对吴应曰:“据书史说,价值三十两,我这里官卖,止要汝价银二十两,汝可即备来交纳。”吴应告曰:“小人家道贫寒,难以措办。”包公曰:“既二十两不出,可备十五两来称。”吴应又告贫难,包公曰:“谁人叫汝前来看他?若无十五两,实要汝备十二两来称。”吴应不能推辞,即将盗原银镕过十二两,诣堂秤了。包公将吴应发放出外,随拘叶广进衙问曰:“你看此银是你的不是?”叶广认了,禀曰:“此银不是前银,小人不敢妄认。”包公又发叶广出外,又唤吴应问曰:“我适间叫他丈夫到此,将银交付与他。他道妇人甚是美貌,心中不甘,实要价银一十五两。汝可揭借,前来称完领去,不得有误。”吴应只得回家。包公私唤张千、李万吩咐曰:“汝可跟在吴应之后,看他若把原银上铺煎销之时,汝可便说包爷吩咐,其银不拘成色,不要上铺煎销,就可拿来见我。”
张千领了言语,直尾其后而去。正值吴应又将原银上铺,张千即以包公前言说了。吴应只得将原银三两凑秤完足。包公复发出外,就将前银唤叶广认之,叶广看了大哭曰:“此银实是小人之物。不知何处得之!”包公又恐叶广妄认,枉了吴应,乃复以言诒之曰:“此银乃是我库中取出,何得假言妄认?”叶广再三告曰:“此银实是经小人眼目,相公不信,内有分两可辨。”包公复诘其实,即命一一试之,果然分文不差。就拘吴应审勘,吴应叹异伏罪。包公即将其银追完,将妇人脱衣受刑。吴应以通奸窃盗论罪,止杖一百,徒三年。复将叶广夫妇判合,放回宁家,俱各拜服而去。
§§§第十回 判贞妇被污之冤
断云:
贞娘诗句预悠扬,查生失答欠分张。
逆恶污贞情可恶,包公明见播昭彰。
却说河南许州管下临颍县,在州南六十里,有一人姓查名彝者,乃文雅士也。少入县庠,与学友顾守义为友。宋仁宗庆历二年冬,父母凭媒,与其娶到近村尹贞娘为妻。毕姻之日,顾守义作诗一首,以贺之曰:
伉俪天然缔好缘,才郎之子两青年。
绮筵光景春如许,花烛荧煌洞有天。
情思交孚琴瑟美,彝伦攸叙室家全。
从今早叶熊罴梦,百岁相期福寿绵。
当时查生得诗,笑容可掬,未及赓和。参拜祖宗父母诸亲,家宴已罢,夫妇合卺,二人如鱼得水,欢入洞房。花烛之夕,查生正欲解衣而寐,尹贞娘乃止之曰:“妾意郎君幼读儒书,当发奋励志,扬名显亲,期于远大,非若寻常俗子之比。今日交会,可无一言而就寝乎?妾今谬出鄙句,郎君若能随口应答,妾即与君共枕同衾。若才力不及,郎君宜再赴学读书,今宵恐违所愿矣。”言讫,查生固请命题,贞娘乃出诗句曰:“点灯登阁各攻书。”查生思了半晌,未能应答,不觉面有惭色,遂即辞妻,执灯径望学宫而去。是时,学中诸友见查生寅夜而来,面有渐色,咸皆向前问曰:“子今宵洞房花烛,正宜同伴新人,及时欢会行乐,今独抛弃新人至此,敢问其故何也?”查生因诸友来问,即以其妻所出之诗句,告之诸友。咸皆未答而退。内有一人姓郑名正者,为人平生极是好谑,闻听查生此言,随即漏夜私回,径往查生房内与贞娘宿歇。原来贞娘自悔,偶因出此戏联,实非有心相难,不期丈夫怀羞而去,心中正自懊悔不及。及见郑正入房之时,贞娘只谓生回家宿歇,不知其为郑正也。乃问之曰:“郎君适间不能对答而去,今倏尔又回,莫非寻思得句,能对其意乎?”郑正默然不答。贞娘忖是其夫怀怒,亦不再问。郑正与贞娘极尽交欢之美,未及天明而去。
及天明查生回家,乃与贞娘施礼言曰:“昨夜瞻承佳句,小生学问荒疏,不能应答,心甚愧赧,有失陪奉,获罪良多,望乞容恕。”贞娘曰:“妾意君昨夜已回,缘何言此以诳妾也?”再三诘问其故,查生以实回答之,贞娘细思查生之言,已知其身被他人所污,遂对查生言曰:“郎君若实未回,意郎君前程万里,从今可奋志读书,不须顾恋妾也。”言罢即入房中自缢。移时查生知之,急与父母径往救之。时已不及救矣,查生悲不能言,昏绝于地数番,父母急救方醒。当日查生悲不知其故,无词告理,只得具棺殡葬已讫。
不觉时光似箭,又是庆历三年八月中秋节至,包公按临颍县,直升入公廨坐下。因见月色明朗,遂吟诗一首曰:
太和元气耿中秋,解却襟怀积累愁。
笑见团团离海角,喜瞻渐渐出云头。
袁宏有兴歌诗艇,庾亮欢心上酒楼。
借问广寒宫里事,桂花多为状元留。
包公吟诗已毕,其时公廨庭前旁边有一桐树,树下荫凉可爱。包公即唤左右将虎皮交椅,移倚在桐树之下,玩月消遣。包公仍出诗句云:“移椅倚桐同玩月。”包公出罢上联,寻思欲凑下韵,半晌不能凑得,遂即枕椅而卧。似睡非睡之间,朦胧见一女子,年近二八,美貌超然,昂然近前下跪曰:“大人诗句不劳寻思,妾虽不才,随口可对。”包公即命对之,其女子对曰:“点灯登阁各攻书。”包公见此女子对得有理,即问之曰:“汝这女子住居何处?可通名姓。”女子答曰:“大人若要知妾来历,除究本县学内秀才可知其详。”言讫,化阵清风而去,包公醒来,乃是南柯一梦。辗转寻思:“此事可怪,莫非其中必有冤枉?”是夜,宿于公廨,思忖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