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要不刻意,也就不会想起,前尘往事,过去的,终归过去了。
墨且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见过了苏折和朽弥新之后,他便剩下最后一位故人——锦晓。
如今的凤楼比起昔日更加辉煌,与之齐名的莲台却消失的彻底,逐渐成为话本里的传说。
锦晓的容貌未改分毫,仍是艳丽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睛不再有任何的希望,荒凉的可怕。见他们来了也只轻嘲一声:“这世上从不缺蠢货,你们二个站到一起,当真是极蠢的。”
墨且告诉阿碧,在她神识未醒的那些岁月发生了太多变故,柳念儿并非柳湘漓的女儿,而是柳湘漓的执念聚集,被前任凤楼主冯仪点化成人,不过是一缕虚无。淡烟琴归入风见楼,又得轮回盏洗涤,柳念儿也一并被洗去了。
阿碧敛眸,锦晓如今什么都没有了,连最后一丝坚持的理由都烟消云散了。
“锦晓,我们都一样呐。”阿碧看了墨且一眼方缓声道。
锦晓看过来,看看阿碧又看看墨且,然后笑了出来:“桃煞,当我第一次知道我和他的有缘无分是因为你的时候,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如今看你过得比我还不好,我便好受多了。”
墨且皱眉,听他又继续道:“还有你,我从前无法理解师父为什么对你如此死心塌地,可是如今看你就要死了,我倒是明白了。”
阿碧下意识的去看墨且,见他也正好看过来,于是直截了当的问:“冯仪喜欢的是你?”
墨且望着她碧绿的眼眸,心中格外平静,他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桃煞,你可知谣叱兽是什么?”锦晓眯缝着眼睛,嘴角挂了若有似无的笑。
阿碧不语,她神识恢复,自然知晓。
“所以呀,经历这一遭,不过是命定的劫数,劫数一过,哪来的就该回哪去,墨且回西天佛殿,你则长居天煞宫,至于我,我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了,人不人妖不妖的,只得守着这凤楼直至灰飞烟灭。”阿碧有一种错觉,仿佛见到他眼角滑落的晶莹,可他并没有哭。
“凤族不会亏待你,你若认真修行,上九天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如今凤族与天帝立下血誓,凤楼也失去了监视的价值,你若要自由,也可以选择离开。”墨且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去哪都是一样的,这天下之大,再寻不到那个人。”锦晓摆摆手起身,也不管他们招了片云直接飞走了。
阿碧还在回想他那句话,身边的墨且忽然间倒了下去,面色惨白。大限将至,阿碧知道,他这具凡人之躯终究受不住,而四分五裂的魂魄已经开始崩塌。最多,不过三五日吧。
在凤楼寻了处干净的屋子住了下来,阿碧陪在墨且身边,听窗外的蝉鸣蛙叫,夜半凉风。
最后一夜,上玄月高挂,墨且已然没什么力气:“佛祖说我执念太深戾气太重故而罚我下界,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遇到了魔主,做了魔界的将军与天道对立为敌。青丘一战,我被封印在苍朽寒潭,后来你来了。我知道你是正神转世,也知道你的出现不过是山顶那个人布的局,可我自负洞察天道,故而将计就计。其实我与罹华上仙都一样,入戏太深,想要抽身的时候才发现早已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阿碧伏在窗棱边,湖水绿的眼眸淡然无波,仿佛在思考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墨且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连个衣角都够不到,只好无奈的收回手,“我知你怕什么,真心错付。我利用你在先,即便如今真心,你也不屑一顾吧。”
“墨且,你没有错。”阿碧抚上胸口,那里有一颗他的心在跳动。“我只是明白了一些事情。你回到西天之后便忘了我吧,就当做了场梦,醒来后什么都不必记得了。”
墨且见她走过来,伸手握住他的手,释然的笑了:“好,欠你的,就这么还吧。”
阿碧隐约想起第一世他的真身,黑乎乎的一大块,目光凶狠,气质骇人。那段寒潭边的日子那样的宁静安好,是她难得喜欢的。即便不是真心又有什么关系,那时候的心境已然深刻烙在心上,他究竟是给她了这样一段无忧时光。
阿碧吻一吻他的眉心,墨且合上了眼。
一道金光自他头顶飞出,只一瞬间便消失在天边。
阿碧随手一指,那尸身便成为细细碎碎的粉末消失,连同那件张狂繁复的黑底金纹的袍子都消失不见。
锦晓一人在院中饮酒,见阿碧独自从楼里出来,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他们这些活得久的本就孤独,熟识的人一走,就多一分凄凉。
“他留什么话没有?”烈酒入喉,呛得眼睛酸涩。
阿碧在她身边坐下,湖绿的眼眸细细的打量她:“锦晓,你又何必骗自己呢?”
青瓷酒盏落地,碎的很好听。锦晓怔愣的望向阿碧,一时间失了言语。
“墨且在这世上放心不下的有三人,朽弥新过得最好,妻神仙眷侣妻儿相伴。苏折灵识也恢复了,与孤鸿影的夙愿业已达成,隐居山水不予纷争。只有你还守着这凤楼,抱着过去的回忆走不出来,凤族涅槃重生,他不是消失,而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对不对?”
半晌,锦晓从讶异中回过神苦笑道:“是又如何,我的湘漓回不来,那个人却不是他。”
“有那么重要么?还不都是一个魂魄。柳湘漓利用了你借走你身上的龙气,你恨他么?”阿碧问的小心翼翼,这个答案对她很重要。
“不恨,不恨我还是人么。他为了凤族的荣耀,为了颠覆九天龙族的统治,居然不惜委身于我,我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可笑至极。桃煞,你可知当年我第一次知道他是凤族皇子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呵呵呵……生不如死。”
阿碧悲伤的看着她,她知道,背叛,利用,算计等到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怒火与爱恨交织,当真生不如死。
“我没有办法不恨他,却也不能做什么。我不想再见他。”一杯酒饮尽,锦晓哭了出来。
望着他醉倒的模样,阿碧想起了当年茶楼里的素衣琴娘,时过境迁早已百年,她容貌未变分毫,却再不是女子模样。若真的不准备再见,再与他有所牵连,又何苦重修男儿身呢?摇了摇头,阿碧给自己斟酒,继续这月下独酌。
天未亮,霞光不同往日,格外灿烂。天边登时现了个白衣男人,一双凤眸狭长,落在锦晓阿碧身上。
凤族之王。
锦晓却不曾看他,将他当做空气一般,起身搂了阿碧道:“桃煞,我今日才发现,你真有倾世之姿。”
阿碧不动声色,任由他搂着,两人正要往屋里去,却听身后一声重重叹息,“阿瑨。”
“小桃煞,我带你去看瀑布可好?”
阿碧心道,这一马平川的连个山头都没有,哪来什么瀑布。然而这缺德货好死不死扣着她手腕命门,一个拒绝就是拒绝自己的小命。她神识刚恢复,这身体又没什么经验,自然无法逃脱。只能望了他一眼,无限哀愁。
这一眼在凤王眼里可是含情脉脉的紧,他再顾不得其他,明知道他是为了气自己,还是上前一把抓锦晓的手臂,逼迫他看向自己。
这么一拽,阿碧赶紧逃开。锦晓本就抓得不紧,她跑了也没太在意。
阿碧出了凤楼在街上闲逛,这家摸个柑子,那家叼根黄瓜,转到巷子尽头,却见一个戏台,依依呀呀的正上演着一段宫闱秘史。
她想起一个唱戏的小男孩,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依依呀呀的在台上有木有样。
阿碧已经无牵挂,想起一件事就可以立即行动。只是在走之前,她还有事要确定。
夜幕还未降临,晚霞烧的天边通红。阿碧摸回凤楼,空寂的不见任何人影。一间一间找过去,总算在西边厢房听到了一点动静。
“你不回答,就是答应了。”凤王的清冷音色很好辨认,停在阿碧耳朵里,与柳湘漓的那一世无二。
“呜……呜、呜……”阿碧正要离开,却听到闷闷的生意,仿佛憋的很痛苦。于是又邪恶的趴回去,直接戳了窗户纸。这时候要是捏诀发动法术偷看,以那凤王的本事定会立即发现。倒不如这样直接一点,反正他们都各怀心事,想必也发现不了她。
阿碧放心的往前一趴,这一偷看不要紧,她差点喷血而亡。想不到凤王居然喜好这口,虐待人的手段简直变态。她同情的看着四肢都被拴在床上嘴里塞着衣服碎布的锦晓,想他那倔脾气肯定是将凤王的耐性磨没了,故而下手如此残忍邪恶。
她摇了摇头,看这样子过不了多久凤楼主就要弃楼而去了。她放心的离开,走之前却听到了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她其实很想提醒他们,天还没黑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