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牌时分,曹昂引着数名亲兵,带上从董承那里借来的锦袍和玉带,赶到车骑将军府。
董承得报,出门来迎。
曹昂将衣带送还,随即别了董承,返回家中。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正要批阅朱灵派人送来的军中公文,忽见侍女青萍进来报说程仲德先生差人来邀大公子去府上一叙。
曹昂不知程昱因何事请他,也不拒绝,让青萍去回话,就说自己晚些时候再去。
他批阅了几篇公文,才在王双等人的护卫下离了司空府,前往程宅。
那程昱已在家门前等候多时,见曹昂赶来,疾步上前迎接。
宾主叙礼罢,程昱知这里不是说话处,于是请他前往书房。
曹昂也不推辞,随程昱穿过程宅大门,绕到后院,走近书房门前。
这时,有个程家仆人来报说郭祭酒来访。程昱便要前去迎客,请曹昂先到书房中等候。
曹昂并不进书房,仍跟在程昱后面返回前院,见那郭嘉一袭白衫,跟在程家仆人的后面赶到他面前。
郭嘉和程昱、曹昂二人应酬几句,之后跟着他们来到后院书房,分宾主坐定。
程昱待两人坐定,便唤侍女上米酒和水果。
不多时,酒果皆上。
程昱连忙招呼二人饮酒食果。
曹昂喝了口酒,问道:“仲德先生请在下来,该不会是让在下喝酒闲谈吧?”
程昱放下手中酒盏,口里说道:“大公子对刘玄德此人如何看?”
“我那玄德舅父也算一方豪杰,据说为人仁德,在豫、徐二州颇有声望。”
程昱问:“那大公子觉得如此一个豪杰般的人物,会甘愿久居人下吗?”
“他当然不会甘心。”曹昂答道。
程昱“嗯”了一声,道:“那人正如大公子所言,也是个豪杰,非池中之物。现在他成了皇叔,对主公的威胁只会更大。”
又道:“三年前,在下曾劝主公除掉刘玄德那厮,可惜他不听。今番那厮又来,大公子可请主公找个理由,将他做掉。”
“不可!”曹昂连忙摆手。
“为何?”
“在下已认他为舅父,如果那么做,会被天下人骂作不仁不孝之徒,此其一;刘玄德甚得徐、豫二州民心。家父若杀之,必会被朝野上下批为生性残忍,无容人之量,到时会断了贤路,此其二。就凭这两点,在下不能答应先生的请求,万分抱歉。”
程昱呵呵笑道:“认刘玄德为舅父?只怕是阁下一厢情愿吧?大公子以为,那厮是真心认阁下这个外甥的么?”
“在下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他认我这个外甥是出于真心。事实上,在下认他也不完全是出于真心,也是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愿闻其详。”
曹昂道:“在下的目的,就是跟刘使君攀上亲戚,然后再以外甥的身份监视他,并对他将来可能对家父做出的不利的举动进行干预。”
程昱冷笑道:“恕在下直言,大公子还是稚嫩了些。”
“先生为何这么说?”
程昱道:“刘玄德那厮,为人两面三刀,阴险狡诈,又颇有智慧。大公子认他为舅父的用意,他怎会看不出来?只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虚与委蛇罢了。将来他一旦找到时机,必会翻脸不认人。到那时,大公子的一番心血白费了不说,还会留下笑柄。”
又道:“阁下与其在以后和那厮闹翻惹人耻笑,倒不如现在就做回恶人,暗中劝主公干净利落地将其除去,永绝后患。”
曹昂闻言,面色踌躇,低首沉吟。
他正要开口,却听见郭嘉道:“仲德,在下也以为刘玄德不能杀,当然也不可放!”
程昱闻言,不觉讶然:“奉孝也和大公子一样认为不能杀刘备?”
“然也。”郭嘉晃晃脑袋,“刘玄德英雄人物,又有些势力,颇有声望,主公若杀他,不会带来多少好处,相反却会造成不良后果。他又心比天高,自然不会死心塌地地替主公效力,我方当然不能放他离开许都。”
曹昂颔首道:“奉孝此言,和在下不谋而合。家父对我那名义上的舅父,其实应该隆其位,虚其权,使其对我方无威胁,不惹出事来即可。”
郭嘉道:“大公子此言甚当。在下几天前曾跟主公说过类似的言论,他不置可否。”
程昱似是被二人说得无言以对,只好开口道:“既然大公子和奉孝各持己见,那此事不必再议。我们且喝酒,喝酒!”
郭嘉吃了一颗桑葚,又开口道:“刘玄德到许都也有些时日。不知道他这阵子都在忙些什么?”
曹昂道:“听人说他每天上朝回来后,并不外出,亦不和人交往,只在家里种菜。”
“种菜?”程昱皱了皱眉,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真的在种菜么?”
“在下有些日子不曾前去看他,只是听路人说他在自家后院开辟了个菜园,每天亲自挑水施肥,也不知是真是假。”
程昱冷冷一笑:“堂堂皇叔,空闲时候别事不干,却去学庶民种菜,十分古怪。”
曹昂笑问:“种菜而已,有什么古怪?难道不许人家有此方面的爱好么?”
“爱好?”程昱哼了一声,“就怕他利用这种爱好瞒过主公的耳目,暗中韬光养晦啊!”
郭嘉道:“二位,我们要想知道他种菜是纯为爱好还是虚张声势掩人耳目,其实不难,只要到他府上查探一番,便知端的。”
“好主意!”曹昂拍拍食案,“在下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探望那位舅父,今天是该去见见了。”
……
巳牌时分,曹昂别了程昱和郭嘉,出了程宅,引着数名亲兵骑马赶到左将军府门前。
这左将军府位于城内一条静谧悠长的小巷之中。府外白墙环护,绿树掩映。朱漆大门两边,各有一只石狮昂首远望,威风凛凛。
曹昂踏上门前的台阶,教亲兵叫门。
俄顷府门大开,一个门人走了出来。
曹昂对那人道:“我舅父在家么?”
门人似乎知道曹昂和刘备的关系,口里答道:“主人在家,请容小人进去通报一声!”
曹昂“嗯”了一声,示意门人进去通报。
不多时,门人返回曹昂面前,道:“我家主人现在后院,请公子进去!”
曹昂让众亲兵在门外等候,他自跟随门人进了府中。
左将军府内的情景和司空府差不多,也是道路相连,楼阁交错,十分壮观。
曹昂刚刚绕到后院,就看见刘备迎了过来。
那刘备没有戴冠,头上发髻边只裹着条灰色帻巾,一袭褐色长衫。走到曹昂面前,问道:“贤甥怎么有空来此?”
曹昂作了一揖,道:“小甥多时不见舅父,今日特来相探。”又问:“舅父还好么?在许都住得惯不?”
“甚好。”刘备假笑道,“吾每日上朝回来后,专心在家中种菜,倒也自得其乐。”
曹昂明知故问:“舅父贵为皇叔,竟然亲自种菜?”
“不错,吾在后院开了一菜园,种些韭菜之类的蔬菜。贤甥随吾去看看如何?”
曹昂求之不得,当即应了一声,随刘备行走。
他边走边环顾左右,发现关羽和张飞都不在院中,随口问道:“关将军和张将军都不在么,怎么不见他们?”
刘备道:“他们上街买种子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曹昂“哦”了一声,不再多话,继续走路,很快来到后院。
只见后院果然有个大菜园,方园大约两亩,分成数畦,自东向西延绵铺展开来。
菜畦上刚刚被人种下了数不清的菜苗。那菜苗密密麻麻,嫩嫩绿绿的,散发出淡淡的芬芳。
曹昂双手叉腰,来到园中,举目四望,只觉周围生机盎然。
刘备在曹昂愣神的时候,已提起一只盛满了清水的木桶,走到他的跟前。
曹昂问:“舅父是要给蔬菜浇水么?”
“正是。”
“让小甥来浇如何?”
刘备一脸讶异之色:“贤甥也会干这个?”
“先纰出身农家。小甥年少时曾随她去外公家,看外祖母种菜,知道应该怎么做。”
刘备闻言,随口问他亲生母亲的家世。
曹昂也不隐瞒,跟他说自己的母亲本为豫州农户之女,因家贫被外公送入丁府为婢,后随养母一同进入曹家,最终嫁给了父亲。
刘备听罢,不免唏嘘一番。
曹昂请刘备稍稍休息,主动要求帮忙浇水。
刘备拗不过曹昂,于是把木桶交给他,自到菜园外面某座亭子中站立,看他做事。
曹昂将浮在桶中水上的水瓢拿在手上,然后提起木桶沿着园中小径缓缓前行,边走边给菜苗浇水,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偷看亭上刘备动静。
少顷,只见关羽和张飞各提只布袋绕到后院,走到刘备面前,大声说道:“大哥,种子买回来了。”
“甚好。”刘备让张飞将种子收回屋中,自和关羽在亭中说话。
那关羽瞟了一眼正在园中忙活的曹昂,低声问刘备:“他来这里做甚?”
“说是来探望吾。”
关羽眼中闪过一丝阴冷寒意,口里轻轻说道:“那厮敢来这里,真是上天赐与大哥机会。我们不如将他擒住捆了,然后押着他杀入司空府,为国除贼。曹阿瞒手下那帮小卒见他们的少主在我们手里,肯定会投鼠忌器,不敢全力对付我等。”
“贤弟休要莽撞!”刘备一边偷看曹昂一边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势小力薄,不可轻举妄动!”
关羽只得闭嘴不言。
此时,曹昂已然将一畦菜地浇了个遍,把木桶中清水用得罄尽。他无意间瞟见刘备正和关羽低声细语,不禁将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他们在议论什么?”曹昂边想边提着木桶朝那边走去。
那边,刘备见他赶来,忙迎了过去,笑道:“贤甥干活多时,累么?”边说边来拿木桶。
曹昂将木桶和水瓢交给刘备,然后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口里说道:“不累。”
他见关羽在侧,张飞亦赶到面前,便主动朝他们拱了拱手:“见过关将军、张将军!”
关羽和张飞的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皆客气地对曹昂作了一揖,以示回礼,并不多话。
曹昂肚里寻思道:“看他们的神情,分明对我有敌意。此地不可久留,我还是早走为妙!”
他正准备找借口离开,那刘备已然说道:“时间将近中午,贤甥在这里吃过饭再回去如何?”
曹昂连忙推辞,只说家中还有事,不能奉陪,坚持要走。
刘备闻言,不再过多挽留,将他送出府门后方回。
……
曹昂回到司空府,将他见刘备的事情跟父亲说了。
曹操听说刘备在家中以种菜为乐,极不相信,怀疑是韬光养晦之术。他为了试探虚实,让人去请左将军来府中饮宴。
不久刘备赶到,随即被曹操请到西花园内一凉亭上席地而坐,饮酒作乐。
席间二人谈论谁是当世豪杰,曹操说袁术、袁绍、孙策、刘表、刘璋等诸侯皆不足道,天下英雄,唯他和刘玄德而已。
正说话间,大雨骤至,雷声轰鸣。
刘备佯装吃惊,拿手中所持之箸不稳。那银箸迅速掉落于地上。
曹操以为他怕雷,胆小如鼠,心中的疑虑顿时消散。
俄顷关羽和张飞二人来府中接其兄长。曹操并不阻拦,将三兄弟送出府门方回。
曹昂待父亲回到大堂,才将那天自己和郭嘉、程昱二人讨论制约刘备的事说给他听。还说舅父是个心有大志的人物,父亲不要轻易放他离开,让他在许都种一辈子的菜最好。
曹操不以为然,说刘备连老天打雷都怕,不过如此。
曹昂却说这可能只是假象,玄德舅父曾多次上过战场,连死都不惧,怎么会怕打雷?
曹操仔细想想,觉得儿子说的话有些道理,心中又隐隐对刘备有了几分猜忌。
几天后,曹操再次请刘备来府中一叙,又让曹昂前去家门前迎接。
曹昂站在司空府门前的石狮子边等候良久,见刘备骑马赶到,于是缓步走下台阶,要请他舅父入内。
刘备下了马,和曹昂寒暄几句,然后和他并排行走,进了大门,绕到西花园。
这司空府西花园占地约六七亩。园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屋宇间遍植奇花异草,赏心悦目。还有那怪石嶙峋的假山、清澈见底的溪流、青翠欲滴的树林……让人如同置身仙境,流连忘返。
曹昂陪同刘备走过一座石拱小桥,见不远处的假山上,有座六角小亭耸立于瀑布边。那凉亭绿瓦红柱,彩漆油画,十分好看。
二人刚刚登上几级假山台阶,忽见曹操就从亭中走出,来到面前。
刘备和曹操应酬几句,旋即被请到凉亭之中。
亭子里早被人铺上了一层红席。北、东、西三面,各摆着张墨绿色雕花食案。
在亭子正中间,还摆着个硕大的铜樽,里面盛满米酒,热气腾腾。
曹操请刘备在东边那张食案旁跽坐,又令曹昂在西边陪客,自在北面席地而坐。
俄顷有数名侍女走到铜樽边,替三人将酒满上,再端到他们的面前。
曹操举盏在手,劝刘备饮酒。
曹昂正和父亲、舅舅两人推盘把盏,忽见一名家丁走进亭中,对曹操报说主公先前派往河北探听军情的小校已经赶回。
曹操听罢,让家丁唤那探子到亭中来。
片晌,曹昂看见那名家丁带着个汉子走了过来。
只见那个汉子向曹操行了跪拜之礼,紧接着开口道:“小人得河北消息,袁本初已在易县将公孙伯珪击破。”
曹操正欲说话,旁边刘备却已插嘴问道:“你确定么?”
“千真万确。”
刘备似乎十分心痛,急问道:“你可知公孙伯珪现在何处?”
“公孙伯珪已被袁本初部下杀死,他的首级不久将会被送来许都。”
刘备闻言,十分伤感。
曹操知刘备和公孙瓒私交甚笃,当即喝退探子和家丁,又和曹昂一起安慰了刘备几句。
刘备稍稍平静了些,便对曹氏父亲子道:“在下听说袁术使人归伪帝号于袁绍,并打算北上投靠其兄,将会从徐州经过。”
曹操道:“不错,孤也听说了此事,准备派兵阻截。”
刘备起身拱手道:“曹君借兵五千与我,让在下前去如何?”
曹昂不待父亲答话,抢先开口道:“小甥以为此事不劳舅父动身。”
又道:“再说舅父年岁已高,正该在家多多休息。”
刘备听罢,眼中闪过一丝泪花,口里哽咽着对父子俩道:“在下只是想报效朝廷,二位何故如此疑我?”
曹昂稍稍起身,对刘备作了一揖:“小甥只是出于一片孝心,不希望舅父再冒箭石之险,并非怀疑您什么。”边说边对曹操使眼色。
曹操会意,对刘备道:“玄德且安心在家享受学圃之乐。东征之事,孤自有安排。”言讫,让人唤刘岱和王忠二将来。
良久,刘、王二将皆至。曹操吩咐他们:“袁术欲从徐州北过,前往青州面见袁谭。孤拨兵马一万与你们两人,前往下邳截击!”又道:“孤明日会让郗鸿豫请天子下诏命你们出征。你们接了诏书后,即刻出发。”
刘岱和王忠各道了声诺,领命退下。
刘备见状,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