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用手指在桌面上写的那两个字我一下子就读出来了。
教授写的是“裸体”两个字。
直觉告诉我教授的目的和欲望。
教授打来电话,希望我在离开大学院之前可以帮他一次忙。教授说具体的事宜太多,不宜在电话里谈。教授说他已经在一家饭店做了预约,我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慢慢儿地谈。六点钟我和教授在石川町车站见了面。因为是夏季,我穿了一套天蓝色的短袖西装和白色的皮鞋。教授叫了一辆出租车,我和教授坐上去。出租车按照教授的意思将我们拉到一个地方。是一家气氛独特的饭店。不知道喜欢女孩的教授怎么会带我来这里。没有女服务生,全部都是年轻的男孩子。男孩子们身穿红色燕尾服黑色西裤黑皮鞋,戴船形帽。男孩子们的腰间系一条白色的围裙。我有一点儿兴奋。
教授吩咐的红葡萄酒由男孩子用推车送来。酒瓶被白色的餐巾漂亮地裹着。男孩子为我和教授斟酒,男孩子的动作很潇洒。我的兴奋已经不能克制。我说喝年轻的男孩子所斟的酒感觉很幸福。
兴奋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忘记增山对我的一次忠告。那一次桥本在店里掀我的短裙,事后增山对我说,桥本好色也不过是掀裙子的水平,增山说日本人中真正好色的有三种人,他们是医生、大学教授和警察。增山说和这三种人打交道的时候一定要提防。
我的面前就坐着我的大学教授。教授带我到这种只有男孩子的饭店来也许是别有用心的。教授身穿藏青色的西装配绿色领带。教授刚好坐在一扇大窗的前面。天色已黑,窗外是庭园的彩灯照着水池中游动的鱼。教授好像坐在一幅油画里。教授说下个星期有一个学术会在金泽召开,教授说可以的话他希望我能够与他同时出席。我是教授的弟子,我没有理由拒绝教授。
教授说金泽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有日本首屈一指的人工庭园。
我和教授谈到好多事情,教授一直要我喝酒。或许增山的话令我对教授产生了防卫之心,我没有多吃东西也没有多喝酒。教授看上去有一点儿失望,教授问我:“为什么你不肯喝酒?”
我想了想,我开玩笑地说:“是这里的男孩子,是他们令我不吃而自饱,不喝而自醉。”教授突然问我:“你有没有去过日本的情人旅馆?”
来了。我想,增山说的果然来了。
我想起翔哥带我去的那一家情人旅馆富士。我对教授说:“我没有去过那种地方。”我又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去那种地方。”
教授说:“你是一个作家,你应该了解属于日本的一切。”
教授说他想带我去一家情人旅馆,他希望我所见识的情人旅馆可以对我日后的创作有帮。我极力推托,我说我对旅馆没有兴趣。
教授看我的目光开始变得炽热起来。教授一定是喝了太多的酒。教授用手指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我认出那两个字的正体是“裸体”。
教授说他想欣赏我的裸体。
我哭笑不得。
我说:“您是我的老师,我是您的弟子,如果在中国,您这样说就等于乱伦。”教授说他也是一个男人。教授说是男人都会喜欢美丽的女人。
教授说:“我们是一对师生关系,我们也是男女关系。”
教授说坐在情人旅馆里喝酒的话我们就是一对在喝酒的男女。教授说从她邀请我来日本的时候就只将我看成女人。我摇头。
教授说你不想做那件事的话没有关系,你是作家,作家应该对各种事物都有所体验。教授说我们只到那里坐一坐,或者就在那里喝一点儿啤酒。我看了看教授身后的庭园,今夜星光灿烂。
我答应教授去情人旅馆。
与富士完全不同。外表上看起来不过是一栋很普通的公寓。走进公寓的大门,正面的房间有深色的窗帘将窗玻璃遮住。窗前有一大排按钮。教授按了其中的一个按钮,有一只手从窗帘下伸出来。教授从那只手里取过一支钥锶。我恍然明白那些按钮是房间的号码。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的人,我们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隐私与心里在这里得到保护。性与金钱联系起来性就成为服务。这里是提供性服务的场所。在这里性本身成为目的。三千大千世界。
失乐园。
进了房间,教授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
我说:“我不喝。”
经验告诉我酒会乱性,尤其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刻,我小心翼翼地将安全保证下来。天井是一面大镜子,躺在床上的人会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在做什么。镜子中映着教授和我,我们坐在沙发上。这里是男人和女人性交的地方,而我们只坐着聊天。我们花钱来到这里,我们享受的不是性,我们好像在享受一部小说的结构而不是内容,教授出乎我意料般地镇定和从容。
“教授经常到这种地方来吗?”我问。
“不是经常但是会来。”
“教授带女人来这里,教授与女人做那种事,教授如何看那些女人?”
“我从来没有花钱找过妓女,我总是将我喜欢的女人带到这种地方,我视这些女人是我曾经占有过的东西的一个部分。”教授接着说:“我喜欢漂亮的女人,我喜欢漂亮而聪明的女人,我喜欢与这样的女人上床。”我说在我们中国,男人与妻子的领域是被公开承认的,男人与妻子以外的女人的领域则是秘密的。中国没有公开认可的情人旅馆,没有提供正当的性服务的场所。日本的男人与他的妻子和妻子以外的女人的领域都是可以公开的。日本的男人比中国的男人要幸福。至少日本的男人用不着偷偷摸摸。教授笑起来。教授将刚才的啤酒递给我,教授说你还是喝了它。
我接过啤酒。我喝了啤酒。我发现教授很遵守他自己的诺言,教授是安全的。教授说:“日本人的婚姻更多的目的是为了传宗接代。如果仅仅是为了性的需要,无论男人或者女人,都可以在这种地方与自己所喜欢的人获得享受与安慰。”
我想起二十几年前。我与和平去鞍山出差,我们在我的房间里谈论着我们的信仰般地谈论着文学和哲学,那时候我们年轻,我们不仅有体力,我们对文学还有一股磅礴的热情。午夜的时候,突然有几个人将门踹开,我看见那些人的胳膊上都带有红袖章,红袖章是那些人的无上的权利。那些人一定以为我与和平是在通奸。那些人看到我与和平坐在沙发上,而且门也没有上锁,窗帘也没有拉,他们看上去很失望地劝诫我和和平早一点儿睡觉。换成今天的话,也许我会让那些捉奸不成的人向我们道歉。但是那是一个特别的时代,那个时代我不懂得隐私也不知道隐私也有得到尊重的权利。我说对于教授而言,妻子是责任和义务,妻子以外的女人是人情和人性。教授用手指指着我,教授说:“你说得对。”
我说:“中国也有妓女或者情人,但是大多数的女人只与她所爱的男人上床。”教授说:“也包括你。”
我说:“对。”
日元的最大值纸币一万日元的人头像是明治时代明治维新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福泽谕吉。福泽提出的“和魂洋裁”的理论时至今日仍然被人们广泛地应用在对人的评价上。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解释这四个字,就是外表上看起来是洋的,内容上却是日本式的。日本人的领域泾渭分明。我在饭店里打工的时候,常常看到一种情形。日本人一旦开始吃饭的话就表示他不再喝酒了。他已经由一个领域进入到另外的一个领域。我知道今天的教授是安全的。
我开始大胆地喝酒。
东京的涉谷站前有一座名扬海外的狗的铜像。铜像前经常有右翼分子的宣传车宣传军国主义。还有,关于南京大屠杀,书店中不少为这场大屠杀做辩护的书籍,涉及到电影可以提到“自尊”。中国人批判它们为“军国主义思想的再抬头”。我肯定中国人的批判没有错,然而探其根源可以介绍我在几年前读过的山森爵士所写的一段话。山森说,在整个历史中,日本人似乎都多多少少保持了这种无法认识或不愿意真实罪恶问题的特性。关于灵与肉,关于善与恶,日本人几乎是全面否定的。
“圣经”说我生于罪孽,当我的母亲怀胎的时候我已经有了罪。然而日本人不承认原罪。堕落是什么?在日本人这里,由人情出发所做的一切都是天赐的是不能够责难的。日本的杀人犯很少被判死刑的。
我问教授,我说您一生中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
教授说第一是酒,第二是工作,第三是女人。
您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如何使自己快乐,如何使自己的明天比今天快乐,如何使后天比明天快活。您最大的安慰是什么?
是健康,教授说。
教授反过来问我:“最后问一次,今天真的不可以吗?”
“不可以。”我笑着说。
“原来如此。”教授点一点头,教授抓起床头那个用来通知我们离去的电话机。
我与教授走出情人旅馆,街静人白。
我知道已经是午夜了。
我想告诉教授,在我确认今夜的教授是安全的时候,在那个瞬间,我曾经冲动过想抱一抱他,但是我没有说。
回到家里我打开电话的录音,满屋子里都是翔哥的声音。
我想起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与翔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