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文毅说只有修行才可以令我的病不治自愈,赵小姐说他可以介绍一个学会给我。赵小姐说她是这个学会的会员,学会的名字叫创价学会。零儿十分崇尚铃木大作。早在大学时代我就受零儿的影响读过铃木大作的“人间革命”,我只知道铃木大作是作家,不知道铃木大作是创价学会的会长。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走过很多地方,拜过许多佛与神。还有,我喜欢文学,几乎读遍世界的文学名著。为了能够确切地理解西方小说,我也去过教会并熟读了“圣经”。我喜欢“圣经”那种独特的语言的韵律,我曾经想象自己可以用“圣经”一样的语言写一个长篇。但是我没有固定的信仰。赵小姐要我加入创价学会成为和她一样的信者,我觉得我有抵触。我的童年除了贫穷和母亲的爱情什么都没有。我在母亲的爱情中长大,根深蒂固,至今我依然只相信人类的那一份爱情。我被赵小姐介绍到朱太太家里。朱太太的房子与我是同一座公寓,朱太太住四楼。朱太太的家是创价学会在中华街的一个聚会的场所。星期四有交流会,赵小姐强行带我去朱太太的家。十几个人围着一张方桌,正中间坐着叫中野的老师。朱太太送我一本由创价学会出版的“勤行要点”。朱太太要我坐到中野老师的对面。中野用一支木棒敲过金盆后以浑厚的嗓音唱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懂,朱太太解释说中野唱的是“南无妙法莲华经”。中野开始讲经。朱太太要我将那本“勤行要典”翻到第五页。
朱太太说:“你不懂你就照着念好了,汉字上都标着日本假名。”
我开始照着念:“所谓诸法。如是相。如是性。如是体。如是力。如是作。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是本末究竟等。”我断章取义,对“性”、“果”一类的文字格外敏感。
我在最不应该想起翔哥的地方想起和翔哥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想起我的身体越来越像一个空洞。是翔哥将我的身体抽空的。有什么种子开什么花,连歌词都是这么唱的。即使我可以要求自己面对着翔哥理性一点儿,但是我还是对自己的身体无能为力。那一种冲动是原始的,是本能的。性本身就是原始与本能的。我总是可以快速地感觉到体内的那一个信息。喜欢做爱的女人不是坏女人,喜欢做爱的女人是官能的女人。我喜欢翔哥蝴蝶般在我的身体上舞蹈,我甚至喜欢翔哥可以永不停歇地舞蹈下去。我愿意为了我深爱的翔哥而享受地死去。我不会将我喜欢的男人看做我的宗教,但是翔哥却像我的一个信仰。
中野开始讲经。“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然善男子。我实成佛以来。无量无边。百千万亿。那由佗劫。譬如五百千万德。那由佗。阿僧祗。三千大千世界。”菩提是什么?菩提是开悟。向朋友们吹牛时我用第三只眼来形容菩提。我说第三只眼也叫智慧眼。也许我说的智慧眼正悲伤地凝视着我。
这一次聚会的课题是证明今年为成功之年。成功的关键在于树立并坚信成功的意识,从自我开始,从现在开始,从变革开始。朱太太用她自身的体验做证明。
朱太太说她十八岁结婚,婚后跟着大她二十岁的丈夫去美国。由于在美国的生活不理想,十年前他们夫妇又辗转到日本。朱太太说现在患有老年痴呆症的丈夫,原本是一位技术很高的厨师。朱太太说她的丈夫是一个非常柔和而亲切的人。朱太太说她的丈夫得的是痴呆症。朱太太说因为患了痴呆症的丈夫不能做菜而遭到店老板的解雇。“一边是疾病一边是失业,”朱太太说:“海外华人最害怕的两件大事都被我的家庭遭遇了。”朱太太说她本来应该委靡不振,应该诅咒这种不幸的遭遇,但是她非常乐观,因为创价学会救了她,创价学会的会长池田大作为她的生活指出了新的目标。朱太太说:“人一旦有了新的目标就会勇往直前。”
朱太太说:“通过这种讲习班的学习,我终于明白了那些不幸的苦难其实是佛所施予我的伟大的考验。”朱太太说:“因为我可以超越这苦难佛才会选择我。”
朱太太说:“努力使我得以自我训练,开悟使我乐观。”
朱太太的体验告诉我,宗教在某种意义上是中药,可以用来为人类解毒。
赵小姐告诉我说创价学会传承的是日莲教,与多数其他的宗教不同,不崇尚牺牲和禁欲。用我自己的话来理解的话应该是“置死地而后生”。
战后被选为贵族议员的宗教领袖贺川丰彦在他的自传小说中写道:像一个被恶魔蛊惑的人,每天自闭在房间哭泣……苦恼持续了一个半月,最后生命终于获得了胜利……他将借死亡所赋予的力量而生存……我的活动力和注意力不受任何束缚,可以专注与目标的实现。我的旁观自我以及不安的重荷,已不再阻挡在我与我的目标之间;随之消逝的还有紧张感和沮丧的倾向——这两者过去妨碍了我的奋斗,现在我能够达成任何事。朱太太告诉我们:“我今年的目标是拿出勇气开一家居酒屋。”
朱太太说:“我相信我的丈夫可以在实际的训练中再一次恢复他的记忆。”对于创价学会的会员来说,成功来自于信心。那一年是成功之年。
不仅是朱太太,朱太太还有很多陷在水深火热中的朋友。
我还记得那个人姓马。
朱太太说我读的书比较多,又学过心理学,也许懂得如何开导她的朋友。朱太太说她的这个朋友刚刚加入创价学会,她刚刚帮助这个朋友将御本尊请回家里。朱太太说她们刚刚唱过题,希望蒸发掉的朋友的丈夫能够早日回家。又是人间蒸发。这一次是留下来的那一个,是被动的。
我对朱太太的朋友说:“我不会算命,也许我们可以随便地聊一聊,聊天或许可以令你的痛苦减轻一点儿。”姓马的说她做事喜欢意气用事而忘记考虑对象、性质以及后果。姓马的说有朋友借高利贷要她做保证人她做了,结果朋友还不起钱跑掉了,债务转倒保证人的她这里,数目太大,她也还不起,高利贷业者每天上门来催。多少钱?我问。
四亿。
天啊,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我真的是觉得眼前的女人好大胆。日本一个普通的男人,一生的工资合起来也只是一亿。我被这个数字压到了,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她谈起人间蒸发掉的丈夫时很伤心,令我想起那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她在我的心里就是那个无望的稻草人。我安慰她,我说:“也许你的丈夫离家出走是想给你时间要你反省,也许你的丈夫是不愿意接收这个事实而给自己冷静的时间。”我说:“你最好再等一等。”
朱太太说现实是对朋友的考验,经受得起这一次考验的话,池田大作老师会拯救她的朋友。朱太太对我说姓马的为了拯救自己而加入了创价学会。朱太太说:“秋子你也入会吧。”
我好想告诉朱太太,宗教所说的所谓修行的意义不是将宗教领袖池田大作本人看做佛。“修”是思考是反省是领会;“行”是主动是实践。御本尊令你在你所依附的对象面前静思你的过失你的未来然后纠正你的行为。我想说池田大作不是佛,池田大作是老师,指导你应该如何去理解你所依附的宗教并行动。我想说你没有衣穿没有饭吃的时候,池田大作老师不会给你衣给你饭。
然而我说不出口。只要加入创价学会,就可以要钱有钱要业有业的想法像一根稻草救着眼前的伤心的稻草人。
关于债务,我知道日本有一种法律上的解决方法是自我破产。通过律师办理自我破产的话,债务可以不用偿还。我劝朱太太的朋友去律师那里。我补充说:“一旦办理了自我破产的话,虽然债务可以了清,但是日后永远得不到银行的贷款,也永远申请不到信用卡。”朱太太的朋友说她不要银行的贷款,她也不要信用卡,她只是希望那些高利贷业者不要再到她的家里来。她一连声地说:“谢谢。谢谢。”
朱太太的朋友欢快地去律师事务所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我感到她对这一次的苦难的超越是她的自我的破产。
朱太太的家与其说是创价学会的一个学习用的据点,不如说更像圣经中所说的那只诺亚方舟。朱太太的另外的一个朋友叫小百合,突然给我打电话要我帮她的忙。小百合说她希望可以将一部分信件存放到我的家里。小百合告知我她如此不可的一个理由。小百合来自于黑龙江,她的父母是战后留在中国的老兵,他们在日本被称为残留孤儿。我还记得零儿写过这方面的文章。小百合说她在来日本之前曾经喜欢过当地的一位医生,是医生拒绝了和她谈恋爱。但是小百合回国探亲时,偶然在大街上与医生相遇。为了当年遭到拒绝而怀恨在心,小百合有意勾引医生,并想像甩掉医生让他也尝受一次遭受拒绝的滋味。小百合说她想不到自己会旧情复燃,因为那位医生不仅真的会爱上她,那位医生甚至与他的太太离了婚。小百合说她回到日本后每一天都会收到来自于那位医生的情书。“爱是不能忘记的。”小百合对我说。
我不相信与当年不喜欢的女人分开了那么多年以后,相遇后会产生真正的爱情。那位医生只是想通过小百合走出他所在的农村,走出黑龙江省。那个年代出国还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但是这是我的猜测,我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说服小百合。
小百合是一个永远在躲在梦里不会醒来的那种女孩。
几年前小百合在打工的饭店里喜欢上厨师长。厨师长来自于香港,香港有厨师长的两个孩子和太太。但是小百合爱厨师长近于疯狂。小百合不能与厨师长在一起就活不下去。后来我与厨师长也成为朋友,厨师长告诉我说当年他回香港探亲,小百合跟着他乘坐的电车跑了很长的一段路。厨师长说小百合边跑边哭的样子打动了他,小百合疯狂的爱感动了他,他说那一个情景好像电影里的一个镜头深深影响了他,他的心一横就同在香港的太太离了婚,他与小百合结婚并且又有了一个儿子。
小百合告诉我说她不久前回国的时候其实与医生同居了一个月。小百合说医生到底是大学生,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小百合说早晚刷牙的时候,医生会将牙膏挤好在牙刷上。还有,黑龙江的农村,家里没有浴室,医生每天烧好热水为小百合备好洗脚水并亲自为小百合洗脚。小百合说最关键的是晚上,她和医生做那件事的时候,医生知道什么地方会令女人感到兴奋,总是手脚并用使她快乐无比。爱与性真的是分不开的。小百合如此说令我想起翔哥给我的那些无形的大海一样的快乐。我知道小百合的婚姻完蛋了。或者说小百合现在的样子令我知道自己完蛋了。小百合与我一样是不可救药的女人。我看不到我自己,小百合像一面镜子让我看到我自己。
多少年后我才发现了我与小百合不完全一样。我们一样可以丢掉自己曾经以为自己爱过的男人,但是我不会像小百合那样连自己的儿子也丢掉。
自我破产以后,朱太太的那位姓马的朋友可以重新再来,而我和小百合总是放不下我们身体的那一种感觉,我们误以为那一种感觉是爱情。小百合也是创价学会的会员,小百合说她今年的目标是医生,是爱情,她一定要成功。小百合说祈祷的力量是无穷的。爱情令小百合变得乱七八糟。
我知道小百合将医生的情书存放在我这里以后就直奔黑龙江了。厨师长找到我,希望我可以将能够联系到小百合的电话告诉他,或者至少由我打一个电话给小百合告诉她儿子正在思念她。厨师长对我说今天的情形令他对离婚感到后悔,但是看到他和小百合的儿子又觉得这种后悔的心情对不起儿子,扯不断理还乱。
厨师长说:“秋子你一定不要爱上我这样的男人。”
也许厨师长说的是对的,然而我悲伤至极。我也给过翔哥那么多那么多的感动,我和翔哥之间却一直都是什么也不曾改变。我好想拥抱一下厨师长,好想安慰安慰他,但是他是我朋友的男人我不能拥抱他。我心想,也许厨师长才是女人应该寻找的那种男人。我心里有一种东西与比较中飞出去了。
是什么呢?
我觉得寂寞,我觉得轻松。
朱太太家里有许多人一身破碎地走进来,一身破碎地走出去,但是他们怀抱着希望和信心,他们在现实的世界和魔界中穿行。深渊和天堂在他们的头顶上,在他们的脚底下。世界像一个醉汉无常反复,朱太太家是一只会移动来去的小方舟。
吻过佛的胸膛,我听见佛在大声地说:不要试探你的佛,到此为止。
我离开佛的时候重新变得孤独。我的身边没有相抱到黎明的情人。
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去朱太太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