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不久也要到日本来。
我哥哥将同我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教授的指导下研究心理学。
我哥哥是我的后辈同窗。
为了我哥哥也是一个男人,为了我哥哥的自尊心,我决定搬出四○六号房间。
阿珠向我介绍了富贵阁的宿舍。
我必须在我哥哥来日本前将家搬好。
从胜见家里搬出来的时候只有一只皮箱,翔哥为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就将家搬好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有属于我和翔哥的大床,有多少次令我想起脸上的红月亮的翔哥喜欢坐的沙发。有冰箱。
习惯了翔哥为我安排一切,这一次搬家我也是什么准备都没有做。
直到搬家的前一天傍晚。
我给翔哥打电话但是电话打不通。我打了很多次,电话公司的录音一直重复地告知我电话在电波达不到的地方。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有永不消失的电波这句话是不真实的。快乐与感动是可以共同分享的,痛苦要我一个人来承受。我十分清楚翔哥是在故意地躲着我。
坐在翔哥喜欢坐的沙发上我想了很多很多。我看到窗外开始有雪花飘落下来。我不明白这一次搬家为什么翔哥不肯帮我的忙。我写小说的时候善于假设,但是这一次我的心中一片茫然,只有一只帆船向远处漂去,船帆的舞动好似对着月亮做再见的手势。结了婚又离了婚的男人,爱过了的男人,正在爱的男人,他们捷足先登,他们分别在我心中设置的小房间里。我发现我的心中还有空房,房间的数量远远超过现实中我喜欢的男人。我依然孤独。
穿过傍晚的路灯我去那一家咖啡屋。我在那里想象我和翔哥终究在一起还可以走多久。我在这里第一次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失去了自我的蚕茧。咖啡苦涩的味道随莫扎特的旋律舞动。音符听起来有点儿颠三倒四。对莫扎特的回忆似梦境,我看到自己跟在翔哥的后面,翔哥手里提着我的皮箱。我和翔哥从胜见的家里走出来。我看到同样的情景重复在中华街我即将搬过去的新居。过去的与想象的混乱起来。但是我看到咖啡屋还是那个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依旧搞不懂莫扎特。今天的莫扎特是患得又患失。莫扎特睡去的时候我想起回家。
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再来这里,但是这里有我记住的只属于我自己的故事。再见,咖啡屋。
再见,莫扎特。
我给阿珠打电话。
阿珠夫妇一个小时后来到我的四○六号房间。
阿珠对我说他们夫妇不是来帮我搬东西的,他们是来帮我丢东西的。
阿珠要我将重要的东西选出来,阿珠将它们装到纸箱里。
阿珠说趁着天黑没有人发现赶快将那张大床,沙发和冰箱丢到垃圾场。
雪花将垃圾场覆盖成一片洁白的世界。
大床、沙发和冰箱好像刻意安置的一个布景。
最后我们去二十四小时营业店买来粗大垃圾券。
我将垃圾券一张张贴到大床、沙发和冰箱上。
这是一个很古怪的时刻。本来我是想带上它们,和它们一起去我的新家。但是充满了爱抚、呻吟、甜蜜幻想的大床、沙发和冰箱,此刻为什么会成为我不得不丢掉的垃圾?所有我记住的与他们有关的故事却不能与它们同归于尽。它们的故事是百年孤独。我看到雪花落在它们的上面,我看到雪花在它们上面融化。我知道它们还带着我房间里的和我身体的温度。它们已经是我生命的一个部分。丢掉它们无意是丢掉我生命的一个部分。我真切地感知到割舍的那一种疼痛,我看到我体内的那一个割舍后的空洞。空洞如夜的天空。天空中显现着翔哥那张依然令我迷恋的面孔。
天空中有多少瓣雪花我的心就有多少片破碎。
我站在雪地的那个布景里开始哭泣。我哭得很伤心。我忽然觉得我有那么多那么多伤心和哭泣的理由。阿珠说:“不知道秋子你哭给谁看。”
阿珠说:“你以为你哭泣了这张大床、沙发和冰箱,它们就会长出它们的腿跟着你走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觉得我是将一种致命的东西丢失在垃圾场了。
阿珠买了三个站弁。
我一口也没有吃。
我们在榻榻米上和衣躺下。
被褥已经装箱,我们将空调开到最大。我看到阿珠夫妇合上眼睛。
不要相信你感觉到的,相信你亲眼看到的。我想起我的中学老师教给我的这一句话。新诞生的神话也是神话。
半夜里我们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
我以为是翔哥。
拿起话筒我知道这是一个漂洋过海的电话。我听到电话另一端的大头的欢声。
大头说:“新年好。”
“今天是新年吗?”我问大头。
大头说:“你怎么可以忘记今天是中国的春节呢?朋友们都想着你呢。”
大头说:“我正在家里看春节联欢会。”
大头问我:“你听不到电话这边的鞭炮声吗?”
我当然听见了。
我感到有一支烟花很美丽地落在我正心痛着的地方。
我感到心痛的地方温热起来,所有其他的感觉都已经逃逸。
我对大头说:“我听到了。”
泪水再一次流下来。这一次的泪水是为了我的受了挫折的想入非非。
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四○六号房间,我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来自于大头。
我的身体飞起来。我们分离了很久。
我知道即使我失去了全世界,至少我还会拥有大头。
为了阿珠夫妇还要去富贵阁打工,我们一大早就起来去堵出租车。和上一次搬家一样,同样是一辆出租车就将家搬完了。
一切又重新来过。
这里没有大床,没有翔哥的气息。这里没有沙发,没有脸上的红月亮可以想象,没有冰箱。甚至也没有空调。我的一套被褥孤零零地铺在墙脚。除了地板,连墙壁和天井都是木制的。我想起桑拿浴室。
新的生活将从这里开始而我变得一无所有。
傍晚阿珠搬过来一只暖炉。不久阿珠的丈夫来叫我们一起去电气商店。在电气商店的大门口我们从众多将被再利用的垃圾电气品中拣回中古的冰箱、洗衣机和微波炉。房间看起来有点像样起来。阿珠夫妇回去之前我甚至忘记了悲伤感到一丝的幸福和安慰。晚安,我的新房。
晚安,中华街。
晚安,阿珠夫妇,我的台湾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