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长打电话说四楼有一个很重要的宴会要我帮忙。部长说要我帮忙是因为我在四楼做过对四楼比较熟。是一个四十人左右的大宴会。四楼的榻榻米单间所有的拉门都被抽调,榻榻米单间变成一个大单元。客人的年龄比较大,菜单也是套餐中最贵的。我只是来帮忙所以不知道他们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我看到支配人、增山、池田还有远腾和藏下非常非常紧张。
学生时代,我曾十分迷恋诗人苏曼殊的诗。流传至今的“春雨楼头尺八箫”一类的名句,其纤细的神经质的感觉,在我心中绘画般地留下了神秘、孤独、苦恼、忧郁,甚至病体与腐败的印象,人在留恋、爱恋中活下来。
却不知在诗的理解之外,无意得知了一个知识上的错误。原以为“尺八箫”就是八只长的箫的意思。不期然,在这一次的宴会上,在饭后,同来的几位日本老者从随身携来的包里取出一个木制的东西吹奏起来。只知道是一种乐器,但因为是初见,又因为当时已近黄昏,如今回忆起来,已经难以详述乐器的特征了。
是一首威严、肃穆的哀沉的曲子,仿佛从古老和遥远中逼来,身处的世界开始向冰冷的冬天靠近。
然而,正所谓不懂音乐也不可能理解音乐一样,继不得要领的疑惑之后,渐渐,一种巨大的悲怆渗透了我的灵魂、我的心。再看那几位正吹奏着的老者,或许因为夕阳映照的原因,涨红的脸上溢出几分抒情的意味。
不禁感到自己的心开始被什么东西撕扯起来,有了一种心痛的感觉。一位诗人朋友对我说过:心痛的时候就是灵魂在痉挛。几位老者通过乐器吹奏出来的曲子,以一种魔幻般的哀伤令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惊叹。初见的乐器在我心中俨然成为不可思议的某种圣物。虽然全场一片静寂,但每一个人的心分明混沌着一种无与伦比的起伏。
一曲终了,我讨教年已七十的远藤,要知道这乐器的名字。远藤告诉我,这个乐器的名字叫“尺八”。是一种箫的名字。
方才知道苏曼殊诗句中的“尺八箫”,并非八尺长的箫的意思。至此,方才有了一种更具体真实的“春雨楼头尺八箫”的意境。
只是,这一次内心所呈现的意境与往日单纯文字上理解的意境完全不同。特殊意义的曲子由特定的乐器奏出,且以灵性的心去感受,我想可以用心心相印四个字来形容。
……的确是一种惊骇的事实。由尺八奏出的乐曲,与苍茫的暮色相融,阴沉地笼罩着我内心的悲哀和寂寞。笼罩其实是无力抵抗的压迫与诱惑,是剥夺了一切之后的另一次更沉重的堆积。物极而反。压迫至此,反而逼出一丝兴奋,仿佛内心被乐曲撕扯开的碎块正随乐曲流逝而去,无处不在,超出极限超出时空。
我发现,无处不在之处,有一种迷蒙的虚幻,而这虚幻与我的心灵有着许多十分接近的地方,甚至我的心就与这虚幻的巨大齿轮紧紧地咬合着。相类似的感受很多,具体地举几个例子。譬如我和翔哥去香根的时候,我们在缆车上却好像在隔绝人世的一个世外桃源。还有,我每一次归国赴日的时候,一踏上飞机,就好像永远离开故土再也无法返还似的。再如我每次去大连看望母亲,离去时从不敢回头留恋地张望,好像一回头,看到白发苍苍的母亲满眼噙着的泪水,便担心失了勇气去面对不可预知的风雨飘摇的未来似的。由尺八所吹奏的乐曲,其流溢出来的不可把握的综合性的感受,正是将一种生命犹疑的灰暗施于人类的心灵。难怪苏曼殊在春雨楼头之上不要小提琴,不要钢琴而只要尺八箫了。
然而,否定意味着对生命肯定的相对的另一个极端,不能因否定而影响了对人生的思考。即使在否定的时候,生命一样存在。有一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战士在踏上战场的时候,再也不想生还的事情了。那一刻萌发出的洒脱,正是神秘、孤独、忧郁、死亡与流连的综合体。
吹尺八的几位老者,我想告诉他们,我虽然不懂音乐,但深深感动了我的尺八,却使我一次性地体会了心灵深处不安而动荡的由忧郁和流连所交织着的神秘,其带着颓废或是死的诱惑的旋律,给我内心深处隐匿着的灰暗施予一种亲近的慰藉。
对了,就在我初见尺八并被其牵系而思绪迷乱的时候,诗人顾城却在新西兰的一个荒岛上与妻子同归与尽了。看到日本电视台报道的这个消息后,我去买了一朵小白花插在窗前的花瓶里。顾城的诗,也曾经梦幻曲般地诱惑过我。然而,就是这个告诉我“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我们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的诗人,却将自己投身于黑暗中了,且一无诗意地死。一大堆活人的众说纷纭我一个都不信,我自己也不愿意去想、去判断。我不曾去过新西兰,但我的想象中,在新西兰,在顾城所留恋的地方,有一个古老的钟挂在一根黑油油的柱子上,顾城曾坐在下面,将自己沉浸在幻影里。
这样一种幻影还会一直跟着其他的人。比如我。听到顾城自杀的消息,我想到尺八。尺八施予我的综合感受令我想到苏曼殊的诗。与我来说,“春雨楼头尺八箫”是一种曾沉浸过的幻影。
还有,两年后我曾经跟几个朋友去新宿的一个剧场看中国人伍芳的古筝演奏。伍芳有一个姐姐叫伍鸣,在震惊世界的阪神大地震中不幸殉难。因为伍鸣是在日华人中一个优秀的人才,所以在日的华文报纸用很大的篇幅报道了她以表示对殉难的在日华人的哀悼与惋惜。
伍鸣像一个被遗忘的神话的时候,舞台上光彩照人的伍芳却令人们再一次想念起她。
以及东仪秀树。东仪在日本有很多的崇拜者和迷恋者。在伍芳的音乐会上,东仪白衣黑裤,用最早发源与中国新疆的笔笛为伍芳伴奏。东仪来到舞台,笛声一出,四周一下子静寂下来。尺八所暗示我的那种空灵和遥远再一次穿越时空来到我的心中。所有过去了的所有死去的所有的一切,都被再一次地唤醒了。
古筝与笔笛,两者相随成绝音绝韵。音乐里没有生或者死一类的名词,音乐有的是对所有一切的表现和形容。
自从我那一次生病,我开始感到我和翔哥走了一段路如今正好在十字路口。我看到黄色信号已经出现在我的心底。我以为只有上帝才明白我是多么爱翔哥的,我以为我的爱是那种可以超越一切的,但是我发现我无法超越的原来正是我自己的内心。我是翔哥的情人而已,偏偏我用爱来掩饰这个现实并期待翔哥可以百分之百地来回报我。我的自尊心不想要我搞明白至于翔哥来说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孤独的我将翔哥将我的非现实的爱给理想化了。孤独的爱情病令我在私人生活的圈子里走过了头。我累了,我的心需要稍微休息一下。我看到我心里的某一种东西正在路上停下来。
好像我的文字,我意识到我已经好久没有在我的文字里提到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