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儿从天而降。
零儿来日本办事,零儿说想跟我见个面。
离婚后我还是第一次听见零儿的声音。虽然是在电话里,我还是有点儿激动。我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与零儿相遇。零儿在白纸上画了第一划。零儿是星期天早上升起来的明亮的太阳。
我在涉谷站前的那条狗的铜像前等零儿。我看见零儿向我走来。天啊,零儿好高大,零儿走过的地方被一种灿然充满了。零儿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变。零儿还是天然的卷曲的头发,零儿还戴着他的深度眼镜。我和零儿看上去都很平静。
“你好。”我说。
零儿说:“你好。”
零儿好像初恋时一样挽起我的胳膊,牵住我的手。牵着手的我和零儿在涉谷的大街上慢步。我和零儿,什么话都不说。眼前的情景是我们离婚时想象不到的。我们早已经离婚,而我们在异国的街市上牵着手,我们看上去是一对恋人。我和零儿去酒吧。我们喝完了一家又一家。喝酒我们不谈过去。我们乱叫我们想吃的东西。涉谷的马路又宽又长又喧嚣,我和零儿的头上是充满了欲望的城市的天空。我们离过婚,但是我们比结婚在一起的时候更加恋爱着对方。
零儿还是说到了过去。
零儿说如果不是你每天都幻想着新的恋爱。
如果不是你因为在哪里学到了新的做爱方式而不再满足于我。
如果不是……
零儿说了好多好多的如果。零儿好像在为我们的离婚找它的理由而证明我们其实是相爱的。零儿叫了一辆出租车。我和零儿乘出租车去零儿住的旅馆。
日本旅馆的单人房间统统小得像一个篮子。零儿要我坐在床上,零儿坐在沙发上。零儿要我躺下。零儿说:“我们本来就是老夫老妻的。”
零儿说:“用不着不好意思。”
零儿亲自按倒我。
我的腰很痛。我与零儿走了那么多的路。我与零儿喝过那么多的酒。我的身体不行。零儿十分十分失望,都快要哭出来。
零儿说:“分开了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在日本相会,想不到你的身体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零儿说:“今天我终于证实了你已经真的不再爱我。”
零儿说:“离婚后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跟你复婚。”
零儿说:“我这次来日本就是想看一看我们是不是有机会。”
零儿说:“完了。”
零儿说;“没有机会了。”
零儿说:“你的那个地方干燥得令我无法进入。”
零儿说:“无法进入就证明我们的复婚没有戏了。”
零儿开始哭哭啼啼。
零儿说:“跟你离婚后我打过一个女人的耳光。”
零儿说:“你跟我亲嘴儿的时候一直都是睁着眼睛的。”
零儿说:“我发现你睁着眼睛是因为你不爱我。”
零儿说:“我打那个女人的耳光是因为那个女人同你一样睁着眼睛跟我亲嘴儿。”零儿说:“我知道女人爱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零儿说:“好像现在爱着我的另外一个女孩,每一次拥抱的时候都会浑身发抖。”零儿说:“我最后的努力白费了。”
我也搞不懂我自己的身体。我发誓虽然我和零儿离了婚,但是零儿是我的初恋,我和零儿的关系没有私心杂念,我们做爱时不必担心没有避孕套会怀孕,我们相互抚摸对方,曾经有多少个夜晚我在梦中遇见零儿。每次我都是梦见零儿离开我我才哭泣,我因为哭泣而醒来。我也和零儿一样曾经想象我们的关系就像我经常做的那个梦,想象我们或许可以破镜重圆。然而我的身体成为零儿真正的悲伤。零儿是我梦中的痛不欲生的永远的回忆。
零儿走了。
四○六号房间像空旷的冷冻库,床头的月光冰一样覆盖着我睡着的大床。我目光所追随的窗的玻璃也是冰。我冷得不得了。我在发烧。零儿走后我终于病倒了。
我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地睡了多久。
我听到期盼已久的电话铃声。
翔哥说他已经到了新丸子马上就可以见面。
继立新搬来又搬去,我和翔哥还是第一次晚上在四○六号房间约会。
知道我发烧,翔哥买来两个站弁。
翔哥说:“吃不下也得吃,不然病就不会好了。”
生病的时候容易哭,我的泪水莫名其妙地流下来。
翔哥看着我哭,并不阻止我哭下去。直到我因为尴尬而停止了哭泣,翔哥问我:“你没有去医院看医生吗?”翔哥去楼下的药房为我买来退烧药和感冒药。
翔哥还没有离去我已经昏昏地睡去。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
我的枕边放着翔哥买来的药和一张翔哥留下来的纸条。
翔哥在纸条上说我生病他想好好照顾我,但是因为是周末所以没有办法来。翔哥要我按时吃药、吃饭,多多保重。
我说过我一直将翔哥视为我在寻找的那个原型的男人,我愿意将我所有的乱七八糟交给他。生病的时候我十分渴望翔哥可以来陪伴我,我想告知翔哥我多么想念他需要他,我想翔哥能够像我的头发我的贴身的衣服我的影子,永远不会离开我。我与你相抱,让我一个人聆听你的声音。我迷恋我和翔哥一起喝过的那些咖啡的味道。
我昏睡我醒来。我吃过药,从床上爬起来。我抚着墙壁慢慢去楼下的面店吃一点儿东西。翔哥来过两次电话。
特别的夜晚,特别的时刻,翔哥却不在我的身边。我有时也想将这个在关键时一点儿也不中用的男人就此踢开,然而这个男人除了给我最大的悲伤也给我最大的快乐。我不能没有翔哥。我是觉得累了。我觉得我快要死去了。
想不到制果厂的刘利来看我。
卫东去富贵阁送货的时候听说我生病。
刘利说:“想象生了病的你是一个单身女孩,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挺凄惨的。”刘利说:“我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可以安慰你。”
刘利指着他买来的一大堆水果,说:“你多吃水果,水果有维生素。”刘利说:“一个人在海外生病好可怜。”
我非常感动。我哭起来,我知道我的泪水是我的感动。
“我离开工场后你好么?”我问。
刘利说本来他也想拜托我介绍他来富贵阁,但是因为是黑户口不方便太折腾,也因为我走后陈师傅怕刘利真的会用刀劈了他,所以对刘利客气得很。刘利说:“陈师傅是被你甩了才整我们的,你走了他也就没戏了。”
我们始终忘不了我们在制果厂的那些日子。我们聊起那一块玉,我们聊起那一间无人居住的小房间,我们聊了很多已经过去了的事情。过去了的那些事情如今似温情温田安慰着我。我觉得我的病好了很多。刘利说:“太晚了,我们说再见罢。”
刘利执意不肯我去车站送他,刘利说他不喜欢我让他另添一个担心。
刘利说:“你好好躺着休息。”
刘利想起什么,从他的背包里翻出一张CD盘。
刘利说:“这是我妹妹拜托我买的。”
刘利说:“我再买一盘。”
刘利说:“这一张留给你,一个人无聊的时候你就听一听。”
刘利走了。
刘利不知道我站在窗玻璃前送他到车站,我对最后消逝在人影中的刘利说再见。没想到这一次见面是我与刘利的最后一次相会。
刘利一个月后去日本的入管局自首,刘利回国了。
我无从得知刘利在国内的地址和电话。我们在日本萍水相逢,我们相互安慰,我们说再见,我们永无再见的机会。
直到我写这部长篇,直到此刻,我仍然会心怀感激地想念起刘利。我仍然珍惜着那一块玉,我仍然珍惜着那一个纯洁的安慰的夜晚。我想刘利可以看到我的这个长篇知道我的谢意和思念。我愿意刘利像我刻意编织的小说的一个情节,突然有一个漂洋过海的电话。如果不是我相信缘分,我愿意在报纸或者电视上登一则寻人广告。
刘利留下的CD盘是刚刚与恋人长濑分手的滨崎步的“BEST”。
滨崎步的歌声凄怨哀挽。
总是在嘴边总是在梦里总是我们两个人常常谈起我们想要的幸福已经是第几次了?
到底在期望什么?
到底在沮丧什么?
究竟要去哪里?
……
回答不了因为我们没有约束……
伤心的时候有谁在身边?
在谁的肩头上哭泣?
谁来抚摸我的头发?
……
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哭泣?
……
此刻正是午夜。
刘利本来不知道翔哥与我的故事。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骂了那个脏字。
我说“操。”
村上春树说他在六年里埋葬了三只猫,烧掉了若干希望,把若干痛苦卷进厚毛衣里埋进土中。村上春树说一切都在无从掌握的大都市进行。
一位西藏喇嘛说出家不是为了这个世界,出家是为了接受他们离去。
一位哲学家说爱不在结局。
我说我明白但是我就是舍不得。
“操。”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