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身无长物,孓然一身,唯有一件贴身的小布囊,里面已经精简到不能再少了。对他来说,多一分,身子就显得不太轻捷灵便,少一分,又似乎太过轻快飘忽。现在,他不得不携带一些必备的银两,因为关键的时候,掏摸不出几两几锭来,那是挺让他窘迫难堪的事情。
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每次外出,庞大叔总能给他点银两,他一直以为那是庞大叔乞讨得来的,但是又总觉不太对劲,乞讨十天半月能有几两呢,庞大叔每次都能多少不拘地给他,不曾找任何藉口推拒,似乎他有取之不尽的钱财,泥鳅也不便询问,而今,这一疑团只有埋藏在心里了。
有时他细细地思量一番,觉得带一些细碎的散银两更为方便一些,因为,紧要关头,他可以把那些小颗粒当作暗器来使,这样就不会出现丐帮那样的意外了。
走在宽阔的青石道上,泥鳅挑选了一把石子在细细地把玩。到如今,他已经有十种以上的发射手法,虽然说他能够神秘莫测地弹出石子,但终归不能像绣花针那样无声无息的。说起锈花针,他把杜甫的一首诗即兴化作暗器的手法,刻意地追求着。“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他总觉得自己还不能达到“潜”和“润”的修为境界;绣花针能够慢慢地渗入敌方穴道,不曾察觉,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境地哦?
在石子发射手法上他可真费了一番脑筋。如何让石子或者多或者寡地发射出去?如何控制和掌握发射的力度与巧劲?如何又让人出奇不意,一射即中的?如何调整发射的最佳距离?如何在打斗中击中运动着的敌方?在大量石子击出时,如何让石子干扰对方的视觉,又如何让大多数石子尽可能准确地命中其要害呢?
走在人群中,旁人悄悄地看着他,对他深感疑惑,这乞丐莫不是准备拿石子去偷打人家的****,这样,把鸡打晕就能盗走鸡了……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正是这么想的。嗯,丐帮有道菜叫“叫化鸡”,肯定就是用偷来的鸡做成的?他跟在泥鳅身后,眼睛灵活地左顾右盼,不时把目光投注到泥鳅手中的石头上。
泥鳅想到得意处,禁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哼,还在笑,本少爷已经知道你的企图了,到那时人脏俱获可真把我乐得,那个,才叫开心呢?捉拿窃贼,除暴安良,此乃大英雄所为,一不小心竟让我给碰上了,嘿嘿……不过,他的牙齿好白哦。”少年也情不自禁地嘻笑了起来。
二人亦步亦趋。
突然,泥鳅甩出一颗石子,石子直袭向路旁树梢,忽然它打了个圆圈,倏地又回到他手中。
“这是什么怪事啊。”少年瞠目结舌,他捂着嘴巴,心里在嘀咕。“别没逮着贼子,反落入贼手了,那可真冤,还是见机行事吧!再说,说不定还能吃到‘叫化鸡’呢,冒一次险也值得。”少年咽了口口水。他不知吃人家偷来的鸡也是一样的过错哦。
泥鳅扭头四处看了看,除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少年瞪着自己外,稀稀落落的路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他觉得异常兴奋,不由加快了脚步。
“怎么乞丐的脚这么快,哼,凭你那点微末小技,还没入少爷的法眼呢?你脚再快能快过我的轻功吗?奇怪了,这乞丐走起路来怎么这么潇洒。”想着想着,少年不禁落下了一大截。他不由加了一把劲,没想到差点撞到泥鳅身上,幸亏他见机刹得快。
“你,你……”,少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指着泥鳅想责骂他几句,可不知说啥好。
“朋友,你我素不相识,何必跟得这么紧呢?”泥鳅笑眯眯地看着少年,他心里想,如果说他是丐帮的人,又不太像,而且我似乎从未见过他。难不成是丐帮派人来盯梢我?这里人多,等到了僻静处再问不迟。
“啊,我看你这乞丐很不正经呢,虽然你不说,但是少爷我明白,等到我抓住了你的把柄,瞧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少年没好气地说。
“哈,这么说你是官大爷了,你很威风呀。看见一个乞丐不顺眼了,你就可以找茬儿,是不是?这么说吧,你抓住了我,又会得到多少俸禄?一个小小的乞丐能有油水吗?官大爷,你找错主儿了。”泥鳅最瞧不惯那些点头哈腰,专为有钱有势人家撑腰的衙役们,他一直当他们是朝廷欺压老百姓的工具。泥鳅听说他不是来跟踪自己的,也就有心情来斥责官大爷们了。
“你敢这么说?你……你”少年气急败坏地说,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
“有啥不敢的,是不是还要我们被你们榨了血以后,还笑嘻嘻地说,你们剥削得很好,欢迎下次再来,是吗?官大爷,你瞧瞧,我身上还有哪件值钱的东西,啊?”泥鳅言辞激烈,直抨其弊,他可从没这么畅快地说过。
“哈,……你这小乞丐是不是穷疯了,我瞧你还不穷嘛,至少你还很有气力的,很有精神啊。”旁观者中走出一位颇有气度的儒士,他说出来的话句句带着刺儿。
一侧,那少年竟在直抹眼泪。
“哦?这位大哥披着皮儿来为官爷们鸣不平啦,不过,我不屑和你说话。”泥鳅脸上带着自若的微笑,不卑不亢,隐隐之中蕴着咄咄逼人的气度。惹的麻烦已经不小了,不如放开来,自个真的憋屈太久了,心情很是郁闷不畅。
儒士气得脸色铁青,他吸了口气,慢腾腾地说:“小子,你不要以为你的骨头很耐揍,你竟然敢公然谩骂官府,老夫只有动手把你捉拿送交官府法办了。”
“不,不,大叔,他只是说错了话,说了几句气话,大叔您就别动手啦。”
让泥鳅始料不及的是,少年竟来帮他说话了,更让泥鳅担忧的是这事如果闹大,把丐帮招来就坏了,而且无意中又多树敌人,这对自己是很不好的。有了这层顾虑,泥鳅态度收敛了,他拱拱手道:“这位前辈,在下因愁烦自身家世,所以在言语上多有得罪,请见谅了。”
儒士看到他先据后恭,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但是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呢?堂堂“关中儒隐”被一个叫化子如此唾骂,传扬出去,声名俱下,岂不是全毁了。“小子,老夫行走江湖几十载,还不曾如此受气——”
“前辈看不惯在下数说官府,所以斥责在下几句,在下也就回顶了前辈几句。”泥鳅插话道。他的意思是说,你骂我,我才骂你,能全怪我吗?
“我知道,——”儒士一时心烦,随口说道,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理亏了,他想把说出的话收回去,再分说他几句,但己然收之不及了。他索性道:“如果你能在我手下走五十招,老夫就大大方方地让你走人——”
“五十招?”那少年在旁边匝舌,“太多了吧,大叔,你看他这么瘦小,没撑过十招就已经被你打死了哦。”
“嘿,嘿,这小子命挺大的,他不会死的。”儒士听少年这么一说,直如听了他夸他功力精湛一样,心里乐滋滋的。他不想这么轻易地放了他走掉,如果这乞丐求挠,或许可以再少几招,不让他吃点苦头,自个能解恨吗?
“就这么着,五十招,你作准备吧。”
少年的脸色煞白。泥鳅反倒若无其事,他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对别人施加于他的苦痛全都已经淡化了,麻木了,再多来些吧,瞧我受得起不?他不愿意向谁屈服,别人付之于他,他一味地接受着,不逃不避。他知道,与功力深厚的人搏斗,自己只有游走的份儿,因为,确实如少年所说,经受了儒士的一拳一脚都会让他像被“镇天塔”击中的命运一样,被放了风筝,定死无疑。在如此经验丰富的大侠客面前,想要借到他的劲道,用他那连绵不绝的劲道转化来并反击他,泥鳅自己都不相信能有这样的“魔法”。所以,能撑下“五十招”已属万幸了。
“小子,你先出手吧。”
“不必了,前辈只管出招,小可接着便是。”
“哼,你小子挺狂傲的,老夫不出十招送你归西。”儒士嘀咕着,眼睛里漫起一层骇人的煞气。
第一招是试探虚实的一招,令人窒息的掌力奔涌向泥鳅,但是泥鳅一晃即遁,路边的看客掀翻一片,哎哟声此起彼伏,其余的人纷纷退到五十丈开外。泥鳅对这貌似斯文的儒士非常反感。
“大叔,他能不能用剑啊?对你老人家如此人物,一个小辈即便拿着剑,你也会视他如无物的。”那少年突然插话问道。
儒士把憋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恶恨恨的说:“你小子就会吃里扒外,呆会我挠不了你。”
泥鳅心存感激地望了少年一眼,他后悔刚才把话说得那么重。“不必了——”他不会使剑,直说了出来,这却让儒士听着很是不快。
“你小子说大话吧,过会儿阎罗王那你都告不上。”儒士一阵气闷,他暗暗运气催力,准备利落地了结他算了。
泥鳅察觉自己的话不太妥当,让他误解了,遂解释道:“我怕我拿剑伤不到人,反被前辈的内力击在剑上伤了自己。”这倒是实话,儒士觉得这话圆得还好,心里略为宽慰些。“这小子是在讨好我,要我手下留情呢,一下子就变乖了,你也知自个死到临头了,嘿嘿。”
打斗在继续,在儒士连绵不绝的掌力笼罩下,泥鳅很是压抑,他顺着对方掌力袭来的震动波转呀转呀,突然,他借着那股力道旋身一掌击出,儒士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十一。”少年大声叫着。
泥鳅明白,自己是借着儒士的力道适时击出的,这一时刻,恰恰处在庞大叔曾经说过的那一点上,“旧力之末,新力之初。”正由于这样,才把儒士击退了一步。儒士不禁一愣,这身法轻灵的小子竟能还手呢?小心点,可别阴沟里翻了船儿。
一霎间,儒士身形飘忽,他和泥鳅游斗起来。泥鳅虽然身形步法浑无规律,但是他实在太灵活了,有时,他像个能转动的坨螺,有时,他又像浑不着力的泥鳅,于是,儒士击出的掌力,踢出的腿劲全都落在不是空门的空门上了。
“三十九,四十——”少年数得也快了些,儒士暗暗着急,嘴巴抽不出空儿来埋怨他。抓不到,拍不到,踢不到,儒士不禁埋怨自己不该招惹这么个奇怪的乞丐,让自己出了一个老大不小的丑。
“五十。”少年兴奋地嚷了起来。
儒士和泥鳅的掌对贴着,静静地站在那,在这关头儒士根本没有打下去的欲念了,他脸涨得通红,无可奈何地收回手去。
“承蒙前辈手下留情,让在下熬过这五十招。多谢前辈了。”泥鳅擦擦额头的汗水,拱拱手道。
他竟这么说话来圆自己的尴尬呢,儒士望着泥鳅那张诚挚的笑脸,所有的不快全都烟消云散,换而有之的是一种似羡似喜的心情,“少侠,你是好样的。”这句话,他慢慢地说了出来,这是一声发自肺腑的赞叹,它完全摒弃了个人功利,个人荣辱,个人得失。“老夫‘关中儒隐’南宫梦,少侠如有用得着老夫的地方,老夫定当任你差遣不遗余力,后会有期。”
儒士南宫梦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样的转变,这样的结局,让泥鳅和少年着实高兴,他俩相视而笑。